【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选择十三) 周海婴 母亲因父亲而被捕   1941年12月8日,日本向英、美不宣而战,随即一天后就进入租界。母亲的 大多数朋友的看法是,日本人对鲁迅先生很尊重,你向来没做什么事,绝不会对 你怎么样的。谁知未过一星期,即同月15日的清晨,母亲就被日本宪兵抓去,关 了整整76天,受尽种种毒刑和凌辱。   虽然朋友们说了宽慰的话,但母亲还是觉得不能不防。因此,当日本人进了 租界之后,霞飞坊我们家里仍很紧张。母亲寻找书籍、杂志、信件等等文字材料, 以父亲去世的1936年划线,分别归类。母亲对我说:36年以前的,都可以往你爸 爸身上推,我们是保存遗物,留作纪念,孩子长大了要看的。用这样的理由搪塞, 大概没有事的,定不了什么“罪”。因此,凡是父亲去世后的一切“危险”品, 母亲都拿到厨房,由我负责烧毁。   厨房间有一只盘香管炉灶,炉膛里盘旋几圈水管,连接左侧一只储水罐。这 炉灶每户都有,谁家也不用,因它耗电太大,但用来焚烧期刊书籍,却颇感好使。 只是,在这熊熊炉火里,一册册书扔下去,感觉烧的是一份份心血和情谊,因为 我那年已经12岁,开始懂事了,知道许多书是作者、朋友亲自送来的,每本都有 亲笔签名。我那时内心总想:现在看不懂,以后长大了看。况且其中有那么几本, 我已略略翻过,半懂不懂地还很感兴趣。所以,烧书像是在烧自己的肉体神经那 样痛楚。正在伤感时隔壁邻居来反映了,说是屋顶烟囱向四周飘洒出片片纸灰。 母亲抬头一望,弄堂上空像飞翔着无数黑色小蝴蝶,缓缓降落又随着气流又旋升 起。吃惊之下,赶紧灭火停烧。幸亏霞飞坊没有日本侨民居住,要是有人去通风 报信就麻烦了。但地上还堆着这么多书,该怎么消灭?若是撕碎冲掉,马桶岂不 会被堵塞?末了还是烧。少量慢喂,勤出灰,随时用水冲进地沟。这“工程”也 有我的小朋友来援手,好在大家对东洋鬼子都恨得牙痒痒的,谁都愿意帮忙。这 样,烧了整整两天。可是那只储水罐仍旧不曾烧热,因为燃烧报纸只是火光大, 热力却不强。   此外,母亲还做了别的预防工作,把亲友通讯本保存在邻居家里,把抽屉里 我的气喘药物集中在一起,装在小匣中,衣服用品也交待一番。最要紧的是告诉 我,万一她被捕,让我到“王家姆妈”家里去,绝不能待在家里。她是王任叔的 妻子,带着孩子就住在附近。王任叔已避到外面安全的地方去了。除了请王家姆 妈照顾我,母亲还交待,一旦自己有事,该通知哪些朋友。母亲想到的和能够做 的就只有这些。至于当时地下党有过什么考虑和安排,我至今不知道,也未有蛛 丝马迹可寻,因此难以推测。或许当时地下党组织认为我母亲会平安无事也未可 知。等到风声越来越紧,眼看着日寇即将入侵租界,母亲就拿了些随身细软,带 我到距霞飞坊不远(似乎在永嘉路一带)的许寿裳先生家去暂避,以观时局发展。 许先生是母亲在“北女师”读书时的校长,又是父亲同乡,可以说是至交。许先 生当时不在家,夫人陶百川接待了我们。她显得有些老态,戴着高度近视眼镜。 母亲让我称呼她许师母。   我们在许师母家住了几天,觉得日本鬼子进租界后市面还算平静,便放心返 回自己的家。不想灾难立即降临到我们头上。   日寇来搜捕是在凌晨,我正睡得很熟,待梦乡醒来,已经满屋子人。带领上 楼的法国巡捕似乎完成了使命,站在房门口,没有插手,汉奸也没有翻寻物品。 只有日本宪兵在翻箱倒柜地搜查,但他们的目标似乎只是文字材料,也不像电影 里表现的那样故意乱砸乱扔,而是从柜子和抽屉里集中他们所需要的,用我家的 布包裹而去。搜查进程中,日本宪兵看到我的一本定位式集邮册,按国别排列着 外国邮票,空白框位里插着邮票照片,以便按图索引地搜集填补。大概由于它的 说明文字都是英文,以为是什么重要材料竟也席卷去。他们把母亲抓走,同时带 走两包东西,那时天色已将黎明,母亲的回忆录里讲到的收音机,是日本宪兵走 了之后,汉奸又返回来拿去的。这是一架刚刚买了两三个月的五灯国产收音机。 弄堂里似乎没有安插盯梢的,因之有邻居来探望我并无阻碍。等到天亮后,按母 亲的嘱咐,女佣双喜就送我到王家姆妈家里去。   王家姆妈一听到母亲被捕,立刻打电话通知各界朋友。她家是三房客。二房 东在楼梯旁装有壁挂电话,王家姆妈连续打了好多个,中午、下午都有通话,内 容都是让朋友们隐蔽。不多久,常姨和母亲别的友人来探望我。常姨又一次告诉 我,他们全家要返回营口去了。常姨待人亲切和蔼,从不高声发脾气训人,对我 更爱护备至,视同亲生骨肉。我当时年纪虽小,感情却十分敏锐,父亲的去世, 心灵已经受到极大的伤害,如今母亲又被日本鬼子抓去,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巨 大地震,感到这世界一片荒凉,举目无亲,惟一可以依赖的就只有常姨了,而她 竟也要离我而去,我为此极其伤感。因此当她的孩子建议让我同去东北,还要将 皮衣让给我穿,陪我滑冰……我听了内心极感温暖,因此当常姨问我愿不愿意同 去时,我一口答应。但是王师母听了大吃一惊。她想不到我会自愿送入虎口深处 去。看来她以为这事太严重了,便立即去告诉了建人叔叔。过了两天,当我正在 简单打点行装准备出发时,王师母陪着三妈(建人叔叔妻子王蕴如)来了,很严 肃地叫我住到她家里去,在旁的王师母接着说,她也即将回乡下去了,我必须在 沪等候母亲出狱。还说了些别的警告的话。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随三妈住到四 明村去。   在叔叔家住了两三天,常姨又来探望我,告诉我王家姆妈已经回乡下去了。 后来听说是房东希望王家姆妈退租的,但是前几年看到一篇文章,是“立信会计 学校”创办人家属写的,意思是王家的离开并非由于他们的催促。王家姆妈已去 世多年,这事自然无从查考。但是我想在那险恶的年代,遇上这样的事,谁都在 担风险,谁都要为自己一家子人着想,因此一切是可以理解的。至于王家姆妈我 至今仍怀念她,感激她当年收留我这“危险”的种子。   我那时还在读五年级。因幼年哮喘和伤寒症耽误了升级。住在叔叔的家里, 便就近转入二位姐姐读书的学校,校名光夏小学,它是光夏中学的属小,有关这 段学习生活,我将在下文专门谈到,在此不多说了。不过有一事可在这里一提, 那就是在这样的时局里,我的身份具有一定的不安全性,叔叔为此沉思了一阵, 决定为我重新起个名字。他说两个姐姐和妹妹都用的单名:晔、瑾、蕖,你就用 陶渊明的渊字,就叫周渊吧。那时,叔叔作为家长用的也是假名,叫“周松涛”, 并刻了图章,用在家长联络本上。周渊这个名字我一直用了八年,直到全国解放, 我才得以恢复父亲替我取的名字:海婴。为了永远纪念父亲,这名字我将终生使 用。虽然他说过:这是孩子的名字,长大可以换。   我在三叔家住,虽然只多添一双筷子,却使他们并不宽裕的生活愈加艰难。 每餐要填饱六个人肚子,其中四个还是正在发育的少年,从9岁至16岁,个个肚 子都像无底洞。为此叔叔婶婶真是煞费苦心。主食是配给粮、杂合面,每月不足 充饥,一般老百姓都靠买黑市大米过日子,那时弄堂里常有些身上穿着臃肿棉衣 的小贩出没,他们棉衣的夹层里就藏着粮食。待双方讲妥价钱,他悄悄掩进你的 厨房,脱下衣服倒出粮食。这些米贩都是偷过封锁线过来的,随时都有被日寇刺 刀挑死的危险,他们是在做着刀刃上讨生活的买卖。因此买黑市米要比市价贵很 多倍。但每户人家又不得不买。实在过不下去的,只有离开城市回乡这一条路。 因此我们日常有咸菜泡饭吃已属美味佳肴了。绍兴人本来勤俭,一般不起油锅, 大锅里放个竹蒸架,小菜都是这样隔水蒸熟,然后面上浇几滴麻油,取点“香 头”。婶婶制作绍兴霉豆很有经验,她把豆子蒸熟后,晾在竹扁上任其霉变,三 五天后豆面上出现一层白乎乎的绒毛,待绒毛稍落,豆身湿润润地,便可入甏, 这时再放入生姜末、花椒,还有等量的白豆腐干小粒,最后冲入晾冷的淡盐水, 盖严密封。不几日便可食用。吃的时候,浇上麻油,最好是小磨的,其香扑鼻。 这种霉豆,基本每餐必备,因为菜量不足,只能以此送饭。宁波人叫做“压饭榔 头”。这便是当时艰难生活的写照。   建人叔叔每天从商务印书馆下班回家,总是天色早已黑了。有时兴致高了, 从架上取下五加皮酒,倾注一小盅,慢慢啜饮。下酒菜是不计较的,酒也仅以一 杯为度。偶然有些日子,带回一小包五香花生米,倒在桌上,我们孩子围上去也 吃上几颗。这时,叔叔会讲些趣闻或最近时局。两姐姐后来很早参加革命,我想 必与这样的家庭教育和气氛有关。我至今记忆犹深的是叔叔讲到过一个土药方剂。 他说凡是年代久远的古坟,在下葬时脚后必有一盏油灯,若干年后,如遇迁葬、 修坟,打开坑穴时如果灯油未干,刮下这厚厚的油脂,便是灵丹妙药。那些长久 不愈的“老烂脚”,取这油脂搽上,会有特效。这种油叫“阴油”。我不知道这 “阴”字是否准确。以今日想来埋入深坑内的油脂,也许有某种细菌在繁殖,久 远年代后,生成某种抗生素也说不定。我在这里特别要说的是,叔叔家虽然自己 生活拮据,对我却格外关爱。有时我放学回家,婶婶问我肚子饿不饿?我不愿说 假话,这时婶婶便摸出一碗馄饨钱,让我向弄堂的馄饨担买一碗吃。这种特殊的 享受,两个姐姐是轮不到的。   自从母亲被宪兵队抓去,建人叔叔就想方设法去打听消息,不几天就打听出 一些情况来,内山完造虽见不到面,但是传话过来,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出来, 是真是假分不清,但愿尽快成为事实。全国人民对日寇的愤恨都埋在心里,对于 我来说,这仇恨更深、更重。生活一步步紧缩,老百姓连吃大米也“犯法”了。 粮店有时候只有卖“六谷粉”(苞米粉),还限量每人二斤。为此我和姐姐承担 了买粮的任务。我们清早就去粮店排队,店门尚未开,买粮的人已挤得人山人海。 我在二楼金家排的队的前后档里占一个位置。买粮的时候,每人的手指要在紫色 染料里沾一下,以防多次排队。但有的人又是想出窍门,用油脂预先涂在手上, 这样沾上的颜色就便于洗掉,也就可以再次去排队。能买到六谷粉是十分幸运的, 可省掉不少买黑市粮的钱。但是这种“平价”粉,不仅有沙,还夹杂霉变呈绿色 的绒絮无法剔出。南方人又不会做窝窝头,只能烧糊糊吃,大家称之为“六谷 糊”。   母亲在宪兵队的情况虽然若明若暗,未知加的是什么罪,不过所幸没有听到 亲近的朋友被捕,那些知根知底的也是已避到可靠的地方或干脆回到乡下去了。 过了约有一个月,内山完造托人通知,天气冷了,宪兵队允许送毯子去。我们家 里都用的棉被,哪买得起毯子啊!正在犯难发愁,内山又传话说毯子由他解决。 但是不多日,宪兵队又通知取回毯子,叔叔不便出面,只得仍托内山派人去取。 拿回家,以为当中必定夹着母亲的什么字条之类的讯息,但翻来覆去搜寻,什么 纸片布角都没有。待母亲出狱后问她,才知这条毯子又厚又宽,牢卒以为她多盖 了一床,硬要退回,还挨了狠狠一顿打。内山先生的好心,反让母亲多吃一次苦 头,这是他所料不及的吧。   常姨一家真的要回东北了。她带来二位哥哥告别,使我再度伤感。她留下一 百元钱让我买点喜欢的东西。四明村旁有个亚美公司门市部,那是苏氏兄弟开的。 我有了自己支配的零花钱,便在那里买些制作矿石收音机的小零件和一副耳机。 我的五十多年“业余无线电”生涯,便是从这时而启蒙,直到老年仍然玩心不减。   母亲被关了76天牢狱,受尽拷问、鞭打、凌辱、电刑各类审讯酷刑,释放时 两腿痛楚不能行走。我见她两腿膝盖在月亮板下面凹陷的位置都有个二寸圆的乌 青块。以我现在的知识判断,日寇对母亲施的电刑电压、电流相当强烈。若施刑 时仅仅电压高、电流小,行刑时的震撼虽大,对肉体的伤害还不会太明显;如电 流大电压低,关节位置也不至于烧成乌青瘀血。当时的电刑一般都使用老式电话 的手摇电机,那种设备是不足以把两膝烧焦的,而母亲受的伤害如此之重,可见 日寇残忍之甚。   还有一点可补充的,在母亲释放发还的零碎物品里,竟有几个汽车发动机电 器零件,还有一块无线电发讯机的波长曲线图,可供短波发报机按指定波段调整 用。为什么将这些东西“发还”给母亲,我至今还深感纳闷。这些汽车零件当时 我卖给店铺,还挺值钱呢。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