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选载一) 周海婴 父亲的写作   在我记忆中,父亲的写作习惯是晚睡迟起。以小孩的眼光判断,父亲这样的 生活是正常的。早晨不常用早点,也没有在床上喝牛奶、饮茶的习惯,仅仅抽几 支烟而已。   我早晨起床下楼,脚步轻轻地踏进父亲的门口,床前总是一张小几,上面有 烟嘴、烟缸和香烟。我取出一支插入短烟嘴里,大功告成般地离开,似乎尽到了 极大的孝心。许妈急忙地催促我离开,怕我吵醒“大先生”。偶尔,遇到父亲已 经醒了,眯着眼睛看看我,也不表示什么。就这样,我怀着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 事的满足心情上幼稚园去。   整个下午,父亲的时间往往被来访的客人所占据。一般都倾谈得很长久,我 听到大人们的朗朗笑声,便钻进去凑热闹。母亲没有招待点心的习惯,糖食倒是 经常有的,有时父亲从小铁筒里取出请客。因此我嘴里讲“陪客人”,实际上是 为分得几粒糖。待我纠缠一阵后,母亲便来解困,抓几颗打发我走路。我在外边 玩耍一会儿回来,另一场交涉便开始了。这就是我为了要“热闹”,以解除“独 生子”的寂寞,要留客人吃饭。父亲实际上已经疲乏,这母亲是清楚的,可我哪 里懂得?但母亲又不便于表态,虽也随口客气,却并不坚留。如果客人理解而告 辞,母亲送客后便松一口气。如果留下便饭,她就奔向四川北路上的广东腊味店 买熟食,如叉烧肉、白鸡之类。顺便再买一条鱼回来,急忙烹调。至于晚上客人 何时告辞,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早已入了梦乡。   讲到睡觉,我想起在我四五岁时,床头旁的五斗柜上,总点着一支蜡烛。它 是普通的白色腊烛,每逢我不愿睡觉的时候,许妈便哄着点燃烛火,说“阿弥陀 佛,拜拜!”这才骗取了熄灯的效果。可惜我虽经过幼小时的“培训”,至今仍 没信佛。任何宗教也没有影响我。   如果哪天的下午没有客,父亲便翻阅报纸和书籍。有时眯起眼靠着藤椅打腹 稿,这时大家走路说话都轻轻地,尽量不打扰他。母亲若有什么要吩咐佣工,也 从来不大声呼唤,总是走近讲。所以此时屋里总是静悄悄的。   晚间规定我必须八点上楼睡觉,分秒必争也无效。因此夜里有什么活动,我 均一概不知。偶然在睡意迷蒙之中,听到“当朗朗”跌落铁皮罐声,这时许妈正 在楼下做个人卫生,不在床边,我就蹑足下楼,看到父亲站在窗口向外掷出一个 物体,随即又是一阵“当朗朗……”还相伴着雄猫“哗喵”的怒吼声。待父亲手 边的五十支装铁皮香烟罐发射尽了,我下到天井寻找,捡到两只凹凸不平的“炮 弹”,送还给父亲备用。这是我很高兴做的一件事。原来大陆新村的房子每户人 家二楼都有一个小平台,那是前门进口处的遮雨篷。而雄猫就公然在这平台上呼 唤异性,且不断变换调门,长号不已,雌猫也大声应答,声音极其烦人。父亲想 必文章写不下去了,文思屡被打断,忍无可忍,才予以打击的。   这里要插一段国民党曾要暗杀父亲的史实。那是1992年,我从全国人大调整 到全国政协,作为“特邀代表”编入第四十四组。组里有几位熟人和知名人士。 但在小组会议室靠窗边处,坐着一位我不熟悉的老者。他沉默寡言,神情严肃, 不与他人插话谈笑,但是每个讨论题目,均按主旨简短发言。当我得知他便是国 民党军统著名的暗杀高手沈醉,不禁多看了几眼。散会后,他对每个人均礼节性 地致意。真可谓人不可貌相,这位当年地位显赫的可怖人物,长相却并不横眉獐 目,更不是解放前我所见过的国民党小特务那种模样。如今我们党和人民对他宽 恕了、容纳了,他被入选政协当委员,大家同席而坐,不再怒目以对。因此,在 小组会的休息时间里,相互走访寒暄,我也跟着去沈醉住处访问。他那时正举步 不便,因几年前在北戴河伤了腿,断了骨。当他面对我时,只见他瞳孔收缩一下, 似乎情绪颇为起伏,但当时并未交谈什么。过了几天,我又在餐厅遇见他,他约 我得空谈一下。我应邀去他房间,他显得很激动,向我吐露一个“从没透露的秘 密”。他说,在一九三几年,他接到上级命令,让他组成一个监视小组打算暗杀 我父亲。结果在对面楼里着人监视了多日,他也去过几回,只见到我父亲经常在 桌上写字,我还很小,在房间里玩耍,看不到有什么特别的举动。由于父亲的声 望,才没有下手,撤退了。他说,否则我会对不住你,将铸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他本可以不讲,把这段历史深埋在脑子里,跟随自己在世上一起消失。而他却坦 率地告诉了我,为此,我尊敬他。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