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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衣·

  五月的黄昏,我蜷在锦绣缠绵的摇椅里,独自欣赏掌灯之前的密执安湖光。
窗台上,有一杯刚刚泡好的苦茗。微微的夕阳斜入,照见白瓷杯上我的指和指上
丝丝缭绕若有若无的烟。

  本无喝茶的嗜好,偶为之只为那一点浮生中的清闲和一段微苦的幽意。象现
在,邀来晚风,听一声明前旧雨,闻一渺雨前淡香。在茵茵的水中,看一卷卷绿
意随波游弋,因了重力的作用而玉立婷婷。另一个环境,另一种心情,我曾笑说
那绿意是天真的小人鱼,是水边的温婷娜,并且触了一触尼伯龙根的指环。而今
,所思已还原成吴水中一叶茨菰,楚泽里一袭荷衣,在仙源的轻烟中摇曳成记忆
。记忆搜寻,茶烟飘了出去,在傍晚的风中散入浩邈的密湖,铺衍出一层淡淡烟
波,半舒的绿意也随着青烟融入密湖的波光,将密湖演绎成木叶潇潇的洞庭。

  有水的地方总易朦胧,如雾如雨,如梦如诗,如仙源。我望向远方,那一片
暮霭中隐约起伏的黛青该是孤独的楚山,如此方配得两千多年来一直含颦凝睇的
洞庭。惜乎眼虽犹横波,眉已非春山。一点绿意,本就是现代人的奢侈,何况都
市寻山。那么不妨把高楼当作风景欣赏,透过一角窄窄的镜头看对湖高楼的一扇
白窗——既然远古的山可以化作美人头上的玉簪,今日的高楼为何不能是都市女
郎脚下的白高跟?

  从前也曾被困在灰色的砖楼和暗淡的暮色中,办公室日复一日的枯燥和雷雨
前的闷意压得人几乎窒息。我在案牍中劳形,杨子和燕子在对门饮着古代的圣人
和贤人。一声欢呼之后的炸响,二子应声闯了进来:“我们要去流浪,去看高山
。”慢慢地抬了头,果然走道的地上又多了一只吉它的残骸。我微笑:“你们要
去流浪就去,为什么要砸了我的吉它。”二子一共砸了三只吉它,之后一起去了
南方,而那句浪漫的豪语就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

  其实早已开始了流浪,早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早在离开故乡的那一天,甚至
早在前生——只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浪久了的人,对流浪便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行迹到处,也都渐渐成了故乡。于是梦里的吴山和楚泽接了壤,长城漂于长江
之上。就连时空也压缩到一个小小的火柴盒里——心游比之行游更有一种无拘无
束的随意和唯美的飘逸。

  在一个冬天,游到了杭州,西湖。仿佛依稀的一声轻呼,心里的琴弦感应到
了一渺微颤的共鸣——这应是流浪人寻了三生的小桥流水了。那一刻,和大苏似
曾相识的通感。短短的三两天里,我躺在画船之上,任西湖的微波嬉摇,如摇一
片飘入湖中的柳叶。苏堤上两行光光的柳枝映着澄净的蓝天,湖畔是梁兄与英台
十八相送的缠绵。雷峰倒后,尤有断桥的残雪将传说的哀婉一年一证,荷塘的藕
粉则把江南化入口中,让我品觉那一分清凉的细腻。钱塘江边,我追逐一声拍岸
的轻响,净慈寺后,又因了一曲幽幽的梵唱悄泣。原来江南是可以拿来听,拿来
吃,也可以拿来浸泡的。我已失落了千年。不知道灵隐天竺是否还能听见月中桂
子的飘落?而陆羽井的茶水经过笙歌永远的朝朝代代是否还能再添新香?九溪呢
,烟霞呢,溶洞呢……纳兰说故园无此风光,他却忘了风光的正是故园。我对好
友叹:但得一角白楼,日日与西湖相望。

  不知不觉中,行迹渐远,随着所行之处的纬度的增高,故乡也越漂越远。离
骚在暗房的红灯下越来越清晰,终于定了影。一天,一只脚不经意地踏入了商界
,车轮骤转,从此行游更频。两天前还在颐和园的湖上听佛塔的风铃,两天后就
可能在黑水白山的某处谈论最庸俗的生意。渐渐地发现自己成了聊斋的鬼,将灵
魂附上他人的身,飘飘游游中裁剪自己的思维。而流浪也自此孔方。

  孔方之后的流浪确实舒适文明得多了。不用在炎夏挤超载的火车,也不必因
省钱而在屯溪的某个车站夜半歌声,清水面包等待凌晨,更不用下了火车就捧着
一张地图寻找藏在金钗巷中某个电器厂的招待所。当然也不会有因误乘了车,将
浙大搬到杭商而懈逅早已失去联系的旧友的奇遇。机票早就有人订好;司机接送
到宾馆;去骊山,陪同会一直陪到华清池的贵妃汤。可是舒适文明的同时,也失
去了自由。驱车走遍长安咸阳,无数历史擦肩而过,却无近前一谒的契机——自
然也没能如想象中的那样,到碑林坐上一刻,在黄昏的虚光中,往手背轻轻拓上
一页可意碑文的机会。咸阳古道,汉家陵阙,更是孔方之后梦中也不得一会的奢
望。那晚,静静地坐在希尔顿火树银花的大厅里,看旅店的小姐迎来送往。深黑
的咖啡,浓重的苦意,风尘仆仆的商旅,年轻的音乐学院学生在钢琴里倾吐对故
乡的痴情。仅有的一刻独处,我孤寂莫名——当流浪不再有寄托的时候,这孤寂
铸成了一段似箭的归心。

  终于厌倦了流浪。一个回程的路上,夕阳如血,一列列长车在清华园附近缓
缓蠕动,闷在车箱里的人也仿佛成了壳里的蜗牛。车外,一个孩子在水果摊前和
母亲撒娇,闹着要买什么东西。年轻的母亲蹲下来,和孩子“交涉”了半天,最
后母子俩举着一个大西瓜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在车里,我脱下了业已着魔的旅
鞋,将它甩入了路旁的垃圾箱。回到九十楼的小窝里,我和明明弹铗高歌——长
铗归来兮,教子为家。那时,我的铗在锅中归去着一盘冬菇青笋。

  然而与生俱来的性格和命运早已注定了一份漂泊,明月千山,“征帆一去三
千里”,天柱山的那支签过了六年,还是把我和朋友们送到了万里之遥的他乡,
开始了新一轮无法结束的寻找故土的旅程。如此日,在一道道斜阳的升落中苦忆
江南。

  晚窗的夕阳褪了,密湖的波光更象冬日的西湖,静谧如美夜,情致深极。茗
烟淡后,茶香冻在杯里,环佩丁当,别样的清凉。可儿回来的时候,她的客人蜷
在夕阳中,一本半开的书掉在地毯上,正砸着软软的拖鞋,砸得鞋头那只胖胖的
懒猫直吹胡子。她没有唤醒客人——此夜,流浪人不再天涯。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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