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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 格·

                (四)                

  路过坟地时,几家教堂次第敲响晨钟。路面坑坑洼洼,骑车上下跳跃,钟声
跟随左右:同音重复,或者几个音符排列来组合去,复杂一些的是圣咏的调子。
独奏的话都会纯净动听的,混在一块儿互相干涉,就成了聒噪。

  这片坟地里有没有小玛丽亚的遗骸?若有,是哪一座坟茔?她的魅力是否依
旧?巫婆变作厉鬼,会在鬼节现形吗?或者在万圣节?

  城里的大小墓地,无论新教的旧教的,都宣称拥有小玛丽亚的骨殖。谁叫她
葬得不明不白,闹出这等悬疑。老玛丽亚所在的圣路易一号墓已成为新奥尔良的
一处圣地,墓碑上被巫道的信徒们画了无数的红×。据不可靠的传说,小玛丽亚
葬在圣路易二号墓,墓碑无字。很多人前去寻寻觅觅,以为找到了,就在无字碑
上画一个×,围绕墓碑转三圈,跳三跳,让女巫的魔力附身。

  坟地也是一大奇观。奇就奇在独特的丧葬方式:地面上垒置棺椁。死人不埋
地下,是新奥尔良的规矩。原来,这里地势低洼,棺材若埋进土里,没法固定,
在泥浆里上下浮游,真真死了也不得太平。若在棺材上凿孔,乾脆让它进水,内
外平衡,棺材倒是稳定了,可这样一来里面的先人岂不泡在泥水里受罪?无奈只
好把它晾在地面上。同族的死者葬在一处,一层层垂直地往上摞。

  正午烈日高高挂,我挥汗走访法国区北端的圣路易一号墓。这里葬的多是名 门望族,石棺一具压着一具,堆得比活人还高。十八世纪的枯骨与我平起平坐, 二十世纪的新鬼就高高躺在半空中了。过去有个“浪漫”的传统游览项目:月夜 访鬼,如今已不再提倡。倒不是觉得夜行坟场太毛骨悚然,而是害怕埋伏于坟墓 背后的强盗。人比鬼可怕,此话不假。   敢于月夜访鬼的胆大之徒,多半是文艺爱好者。怎讲?原来,新奥尔良有一 位女蒲松龄,安妮·莱斯,以写鬼故事出名。书迷们鬼迷了心窍,就要去实地体 验一番。女蒲松龄住在上城花园区,离家不远处就有一片壮观的拉法叶特一号公 墓,想必是从那里挖得灵感。花园区的楼房巍峨堂皇,坟场比之竟丝毫不差:大 街小巷纵横交错,坟墓如住宅,有院子、栅栏,墙头甚至有风雨檐,分明是一座 死尸之城!有人把它与巴黎的拉雪兹公墓相比,可拉雪兹公墓并无此等奇观:全 家老少、街坊邻居、公司上下,几乎同时从花园区的房子里一锅端到墓地。这是 怎么回事?   瘟疫的功劳也。新奥尔良人擦掉眼泪,请来爵士乐队奏几曲热闹的吹打乐。 谁说死亡一定是沉痛悲切的事?讲个好笑的故事吧:西郊的梅特里墓地,原是跑 马场。俱乐部只对克里奥贵族开放,扬基佬一概被拒之门外。有位气愤不过的扬 基阔佬,发誓要让俱乐部的克里奥成员统统葬身于此。若干年后,这个愿望实现 了:他用巨款买下跑马场,转而改造成庞大的墓地。俱乐部的人们老死后,择近 处下葬,自然而然全部被梅特里墓园容纳。这算不错的报应。故事还没完,扬基 佬大概没有想到,他附带实现了最初的愿望──加入跑马俱乐部:自己在百年之 后,也进了梅特里墓园。这又是一个不错的报应。自掘坟墓,报应的报应。   新奥尔良的死鬼多,圣贤也多。十月底的鬼节过后,万圣节接踵而来。死鬼 和圣贤,你方唱罢我登场。鬼节里装神弄鬼,开开玩笑罢了;万圣节才是正儿八 经祭鬼的日子。十一月一日这天,类似中国的清明节,家家户户上坟扫墓。天黑 之后,孩子们点燃蜡烛,粘在小沙蟹的背壳上,在坟地里放生。星星点点,鬼火 一般,四散开去。   扬基佬总结说:克里奥人和中国人有两个共同特点。之一是崇敬祖先。                 (五)                   之二是嗜食米饭。   这多少让我感到亲切。新奥尔良名满天下的菜肴里,少不了“路易斯安那米 ”的香味。传说是中国人最早在北美种植稻米,并教会克里奥人吃米饭的。今日 在新奥尔良,移民潮的痕迹还在,早年德国、爱尔兰、意大利、犹太人的社区依 稀可辨,唐人街却消失了。只有海鲜什锦饭 jambalaya 和海鲜浓米汤 gumbo, 唤起一缕似是而非的乡愁。   克里奥人和中国人一样贪嘴好吃,也善于烹调。即便在快餐当道的今天,他 们仍然象粤人饮早茶那样一顿饭可以从上午十点钟吃到下午两点,还从“早饭” 和“午饭”拼凑出一个新词brunch,意思是两者的结合。   美国普遍缺乏饮食文化,新奥尔良是一枝独秀。细枝蔓节不论,这里有两大 派别:克里奥和卡金( Cajun ).二者风格的差异,犹如爵士音乐和乡村音乐的对 比──前者精致,适合城里贵族的口味;后者随和,为乡下百姓喜爱。克里奥菜 肴更多地继承了法式大餐的考究作风,色香味、用料、火候毫不含糊。相比之下 ,卡金菜完全是一派村夫性格,大量使用辛辣的调料,吃起来刺激。两种菜系没 有明显的界限,既互相影响,也受到其他烹饪方式的影响。gumbo和jambalaya就 分别是变异了的非洲菜和西班牙菜。   卡金人其实算不得新奥尔良居民。说来也惨,这批法裔加拿大殖民者被英国 人逐出家园,沿海漂泊,无人收留,直到“深南方”的路易斯安那,遇到同胞, 才有了栖身之地。从此深居沼泽,当“桃花源”的遗民。至今还有人说变了味的 法语。他们大都做了渔民,菜谱上海鲜为主。   提到海鲜,不能忘怀每年暮春上市的小龙虾。大约狂欢节后一、两个月,这 种硕头、长爪的节肢动物就纷纷在新奥尔良登陆。只消去超级市场,抄它十磅二 十磅回来。正当季节,卖价很贱。蒸熟后通体鲜红,作料已配好,辛辣可口,最 适于狐朋狗友聚会,率性席地而坐,每人面前两大张报纸,分别用来堆放小山似 的龙虾和尸壳。尽管只是熟吞死剥,仍然有大屠杀的磅礴气势。   吃小龙虾应佐以啤酒。不要别的,单单中意土产的 Dixie牌。名字听起来已 有南方的醇厚味道,酒更是香酽佳酿,不同于美国通行的清水啤酒。饮者在新奥 尔良是能留其名的──这是美国唯一的允许在街头饮酒的城市。法国区特产一种 叫“飓风” (Hurricane)的鸡尾酒,名字够惊人的了,颜色是更骇人的血红,野 性十足。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手持一杯红色“飓风”在街上游荡,活象贪欲的吸 血鬼。   在文雅的一面,新奥尔良的咖啡也有独到之处。奶咖啡(cafe au lais)比法 国的同名饮料多含一种成份:菊苣块根的碎末。本来是内战围城时期的发明,用 来冒充当时属于紧缺品的咖啡豆,不料咖啡变得更浓郁,略带清苦的香味。品奶 咖啡的最好去处无疑是杰克逊广场旁边的“人间咖啡”(Cafe du Monde).有所谓 “不到‘人间’就算没到过新奥尔良”之说。“人间”永远不关门,而且也没有 门,四壁敞开着面对广场的五光十色、芸芸众生。   油煎甜点 beignet是奶咖啡的好搭档。一碟三个金黄色的方形面疙瘩,质地 疏松,表面扑满糖粉。咖啡和糖粉不慎洒在狭小的茶桌上,桌面又黏又湿。也许 ,坐在这样的茶桌旁,最能体会新奥尔良式的闲适生活。视野里朝夕变迁的浮生 图画就像百年前图卢兹─劳特累克和雷诺阿的作品,只不过,“人间”背后的那 条河不是塞纳河,而是密西西比。   新奥尔良的红豆粥近年风行美国。它其实并不好吃,因为本来就是一种偷懒 的食品。按照传统,星期一是家庭大扫除的日子。主妇们忙里忙外,洗衣扫地, 就顾不上认真做饭。炉火上炖一大锅红豆粥,任其慢慢地熟,不用操心。时至今 日,大小饭店里星期一的午餐还是少不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是南方老式家庭生活的温馨回忆;另一则有关小吃的故事,联系到本 世纪二十年代大萧条时期的工人运动。当年,街车司机罢工,引出一种著名的三 明治“可怜家伙”(po-boy) .故事说的是,司机囊中羞涩,只有几个铜板走进下 城一家小饭馆,不知吃什么好。那老板同情地叹道:Poor boy! 切开面包做了一 个三明治,po-boy由此得名。再普通不过的三明治,也能变得内容丰富,里面同 时有虾、蚝和真正的蟹肉!   法国区汇集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厨师世家,牌子最响亮的家族老店要数波旁街 上的“安东尼”。那是一百五十年不倒的老字号,共有十五间装饰得美仑美奂的 餐室,据说连吊扇都是古董。传世名菜有鳄鱼汤、“洛克菲勒牡蛎”。
  和“安东尼”这种贵族派头大异其趣的,是新奥尔良众多的简易餐厅。上城 黑人区一角,小孩骑着车左冲右突,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四处晃荡,头上缀满发夹 的女人们坐在板凳上乘凉聊天。小屋一间,墙头两字:"Soul Food" ,字迹斑驳 ,门庭破敝,却有普通百姓的亲切态度。裸露的灯泡吊在木板桌上方,和凡高画 的阿尔城的咖啡店一样。黑人把他们的烹饪方式叫"soul",很有那种直入灵魂的 同名音乐的味道:沉郁,辛辣,荡气回肠。                 (六)                   电车道铺在街心岛上,与汽车道、人行道井水不犯河水。街车轰轰隆隆,不 急不慢,以旧时代的速度和仪态碾过大学区、花园区、商业区。从上城到下城, 平行于密西西比河的圣查尔斯大街像一道新月的圆弧。弧线末端与运河街相交, 这条没有开凿引水的“运河”算是新区和旧区的楚河汉界,“河”心岛屿又称中 立地带(neutral ground),颇有休战停火的意味,令人遥想克里奥人与美国人壁 垒分明、不相往来的年代。内战结束后,鸿沟渐平,停火线上奔跑着大名鼎鼎的 “欲望号”街车。   “欲望号”已失踪多年。欲望成了一面旗帜。   天黑后,一拨一拨的人埋头往波旁街里去。在电车站,隔着运河街能望见它 的入口。都说波旁街灯红酒绿、夜如白昼,但最初一段并不教人相信。灰秃秃空 荡荡的墙背,点缀着个把吹号的黑老汉。时而尖利时而低回的声音象突围不出的 旋风,在巷子口巡回反射。不过,往深处张望,闪烁的灯光已经隐约地辐射来了 热烘烘的空气。不一会儿,波旁街就正式以成排的脱衣舞厅迎接你。门口黑洞洞 的,只听见震天的摇滚乐。探头探脑时,已有油腔滑调的人物闪出来说:“进来 吧,一块七毛五一杯啤酒,不收门票!”   橱窗里供着当家花旦的“原装”照,关键部位稍作掩饰,不至于失去仅有的 一点神秘。脸上抹得过份浓艳的舞“女”实际上可能是易装的人妖。   正人君子不免被四面涌来的浊流呛倒,但我初访法国区,就和一群看客随便 踱进一个黑洞洞的门,要了一杯一块七毛五的酒。   那种肉的全方位展览──大多是粗劣的肉--让看客的胃不大舒服。先是一 个轻度浮肿的半老徐娘,心不在焉地扭着脱着,时而猴子似的在两根竖杆上攀援 腾挪。接着,一位体积庞大的脱嫂以更加凌厉的冲锋姿势上场,三下五除二地打 发了全部披挂。她甩去最后的遮羞布时,不耐烦的表情写在脸上。   这一带散布着各色小型的性商店。陈列品大致是淫具、书刊、影带,凡此种 种不一而足。只消注意门前悬挂的T恤,就知道铺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衣服上 画着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或者是不同形状的成熟女性胸部。   最热闹的一家酒吧,名字就叫做"Desire"。霓虹灯起劲地为这个词加圈加点 ,惟恐人们不知,“欲望”就是波旁街的真名。
  与恣睢狂放的色欲比起来,食欲在波旁街表现得温文尔雅。有几家格调极为 雅致的法式餐馆,不动声色地厕身于人肉铺中间。露天花园里,烛火摇曳,就餐 的人们礼服整齐,细嚼慢咽。侍者立在拱门前毕恭毕敬地向每个路人递上菜单。 上了年岁的饭店,菜肴里不仅是厨艺,也是历史传奇。殖民时代,波旁街就已是 纨裤子弟、贵妇人和自由女奴流连的地方,餐馆也是演出风流韵事的舞台之一。   爵士乐从敞开的店门涌出,正好给门外的黑小子作踢踏舞的伴奏。警察骑着 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踏进街心。一个旅游者不留意踩进了街边凹槽的积水,懊 恼地跺着湿鞋。浑身纯白的新娘和上下玄色的修女消失在教堂后花园。身着寸缕 的脱衣舞女在两场的空档溜出来,倚在墙边打投币电话。的笃几声,骡车从街角 的小巷转悠过来。对面楼上,落地窗前,有人也在观察波旁街的动静,我们视线 相对,彼此会心。   往深里去,热闹渐渐留在了身后。这里更象住宅区,寂静中显出几分落魄残 相。路上洒了些酒瓶碎屑,门窗破缺的屋子里晃出几个奇装异服的痞子。转身往 回走,声音和色彩复又丰富。“欲望”酒吧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着,为各种步 态的行人和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图案投上戏剧性的光斑。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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