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莫泊桑

如果不是毕业二十周年的这次同学聚会，我决不会想到我毕业答辩的那台投影仪竟改变了几位同学的人生路。

早在半年前，班里唯一一位留校的张同学就开始张罗这次聚会；不久，失散在海内外的大部份同学都取得了联系，但我最想见的罗同学却杳无音信。我和罗同学可谓难兄难弟，当年在那个血色清晨，我们是班级最后俩位从广场逃回学校的。从子夜到第二日中午，我们的女班主任老师一直守候在学生宿舍，不停地清点人数，由于独缺我俩，她焦急地落泪。当我和罗同学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竟情不自禁地像见到失散多年亲子般把我们拥入怀中。我和小罗 (罗同学身材和年龄都较小，我们都称他小罗) 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但罗同学裤裆被流弹穿了个洞，而我们都呛到过量瓦斯，呼吸道受到些伤害。由于我俩的特殊经历，随后的毕业清查要比其他同学复杂。除了要写论文，还要过关检查交待在动乱中所作所为，详细到每一天；因而我们的毕业答辩也就拖到全班最后。

由于罗同学的论文是在生物力学楼完成的，答辩就安排在该楼的会议室。据说戚教授通过卖生物医学检测仪器盖起这幢两层楼的实验室，他自然是实验室的老板，当然也是楼的主人，而小罗的指导教师是戚教授的助手陆讲师。答辩用的投影仪是我从伍教授实验室搬来的，答辩的过程已记不清，只知我们都通过了。随后就在匆忙中，办理手续，整理行装，离校，回到原籍，等候分配。小罗从海南来，入学时，他属广东生源；毕业时，海南已建省，他就回到他家乡海口。不同的是，小罗的父亲已从一个地方干部变成了省级干部，因此，他顺利地进入了当时的肥缺单位“建筑设计规划局”。只记得分手那天，我们的行李都集中在校体育馆检查，他行李箱里装了一堆非专业书，让检查人员大为紧张。两位学生辅导员仔仔细细翻查每一本书，生怕他带回去一些动乱煽动资料和照片。我看到有非正式出版物“新诗潮诗选”，正式出版物钱钟书的“管锥篇”，还有黑格儿的“小逻辑”等。书检查到最后，突然冒出一本“共产党宣言”小白皮书。我乐了，一把把小白皮书抓到手上扔进我的行李箱里，说：“哥们！把这幽灵送给我吧，让我避避邪。”也许真是这本书的作用，自从毕业以后，我生活和工作还算顺利。

我们分手后就断了联系，但他所去的城市二十年间一直处于中国经济发展的风头浪尖，犹如大淘金时代的狂野西部，不知吸引了多少拓荒者和投机客寻求一夜暴富的美梦。罗同学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他会有怎样的作为！？

但小罗在哪里呢？电话打到他毕业去的单位，回答说不知此人。联系了他曾经交往的朋友，有的说他“下海经商了”，有的说他“出国了”，竟还有人说他“出家了”。最后找到罗同学是通过海口校友会，得到他的一个手机号码。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他的电话，他的一声“喂，哪位？”虽带着很浓的地方口音，但对我还是那么亲切熟悉。当我自报姓名时，他怔了一下，惊讶地问我在哪儿。二十年的经历无法三言两语在电话里说清，我约他一定要参加这次同学聚会,我最想见他；否则，我也不会回去了。

见到小罗是在聚会的酒店里，组织者把我俩安排住在一个房间，我们几乎可以通宵达旦的交谈了。见面后的寒暄，都互相夸着对方依然青春，容颜不老；其实二十年的岁月沧桑早已刻在我们眼角心头。小罗以前说话又高又尖，现在说话要低沉平缓许多。作为见面礼，也作为回报他送我的那本小白皮书，我从箱子里拿出Eddie Chen 的“Standoff at Tiananmen”递给他，他看着书的封面像，坏笑着问：“什么书？刘胡兰传？”

“忘记了？这不是我们当年要誓死保卫的广场女神吗？”

“开个玩笑，当然不会忘。” 小罗似乎又回到当年静坐时的严肃神情。

“你知道，我们虽参与和见证了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其实她对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影响微乎其微。而改变你命运往往是发生在你身边的一些小事。” 小罗说话突然变得像个哲人，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你还记得我俩答辩用的那台投影仪吗？”小罗问到。

“记得，是我从伍教授实验室借的，因为同宿舍的李同学在那里做毕业论文，我就通过他借的。”

“后来你知道怎么回事吗？你是不是忘了还就离校了？”

“噢，我想起来了。是的，在我去分配单位工作不久，单位保卫处叫我写过一份材料有关那台投影仪的事，我就如实报告说：我忘还了，答辩完后，投影仪就留在生物力学楼的会议室。” 二十年前的点点记忆又模模糊糊地在我脑海里唤醒了。

“我们答辩完，与投影仪有关的人，你，我和李同学都很快离校了。某日，伍教授忽然发现他实验室的投影仪不见了，多方寻找，也没线索，他就向派出所报案了。” 小罗接着说到。

“丢一台投影仪还能算多大事？谁会管呀？”我疑惑地问道。

“你真得不知道，在当时肃杀的政治气氛下，再加上北京为了第二年的亚运会安全准备，这丢失几千块钱的投影仪被列入重要刑事案，上面责令限期查清破案。” 小罗跟我解释说。

“在生物力学楼没找到投影仪，公安局的调查人员就盘查伍教授实验室的留校研究生方同学。”

小罗提到的方同学是我们班的“双肩挑”人才，他毕业后免试直读伍教授的研究生，因而他没有马上离校。

小罗说：“这一调查不要紧，方同学向公安人员汇报说实验室高年级研究生，也就是我的老乡杜某，有一天晚上带着他的女朋友在实验室看黄色录像，其中还有李同学和我。而且还说看完录像后，我们都群宿在实验室。”

“天啊，一台投影仪案牵出聚众淫秽案！真乃拍案惊奇！”我不禁大声地喊道。

“可不是吗？杜某被带入局子里反省交代了一个星期。公安局发涵到我工作单位说我在校期间看黄色录像并男女群宿；但因我父亲的关系，单位领导把这一切都压下来，我一直不知情。”

“其实哪是什么黄色录像，就是一盘香港小姐选美大赛。” 小罗忿忿道。

“既然单位领导把这件事压下来，那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又对你生活工作有啥影响呢？”我不解地问。

“一切都闷在鼓里，当然不会影响我。在单位前几年，我一直努力工作，积累不少业绩，领导很赏识我，就准备提拔我当科室主任。就在讨论我升职的会议上，有对我不满的人就把当年公安局的发涵公示出来。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受到奇耻大辱，第二天我就辞职了。”

“后来我的人生道路就像从全国各地涌向海南的掏金客一样，随着国家的经济政策起起浮浮。我炒房地产，炒证卷，炒股票，还炒建筑材料，但每次都在我觉得赚足了钱，准备洗手不干的时候，忽然一夜之间，财富像水一样地流走了。在我第一次落入人生低谷时，我确实看破红尘想出家去，而且我还去了九华山，若不是家人和朋友的劝阻，我也许就会留在那儿。”

我静静地听着小罗叙述他这二十年的坎坷人生路，唏嘘感慨不已。小小的投影仪事件竟象扳道工把他人生列车的轨迹彻底改变了。

投影仪案牵扯到的李同学如何呢？

我与李同学见面，才知他的职业是杂志美术编辑，让我大为惊讶。他介绍说他大学毕业以后就靠中学学的一些技能吃饭，他早已把南北方程丢入太平洋了。但我知道，李同学出自军人家庭，父亲是一位文职将军。毕业那年没掺和学潮，我们去游行静坐，他拉几个人在宿舍搓麻将，曾被系党委书记发现。学潮过后，他作为思想觉悟高的毕业生受到系党委书记的表扬。毕业分配他进入北京的军事研究单位，但第一年要到京外部队实习拉练。同罗同学遭遇相似，投影仪案引出的案中案最终影响到了我的室友李同学。回京后不久，他也辞职了。开始几年，他作为一位流浪歌手，穿梭在北京各个楼堂馆所。后来，跟几个朋友合伙成立个广告设计公司，但也没维持多久。最终，他职业定位为杂志美术编辑。

最后，我问罗同学：“投影仪案后来如何结案的？”

“虽然引出了这些案中案，但投影仪始终没找到。就在公安局的盘查扩大到整个系，闹得沸沸扬扬时，戚教授出现了，他说投影仪就在他实验室的柜子里。原来我们答辩完，他看到会议室摆放着一台投影仪，他就把它锁到自己的柜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