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如何看待鲁迅和孔夫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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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apple 于 2010-12-30, 05:00:55:

我们中国一直有个思潮,把孔夫子和鲁迅看的势不两立,有鲁无孔,有孔无鲁。可以发现一个规律,讲到鲁迅的时候批孔子,讲到孔子的时候批鲁迅。如何看待五四那一代人对儒学的批评?如何看待鲁迅和孔夫子的关系?

  我在一个场合讲过两个观点:第一个观点,五四对儒家思想到底批了什么?刚才我说了,五四有个基本口号叫重新估定价值,五四确实有一个对孔子的重新评价问题。在重新估定价值这个范围里,其实批评的是什么东西呢?有两个批判对象。一是把儒学神圣化、宗教化,而这个把儒学神圣化、宗教化的背后有一个中华中心主义,这是第二个对象。因为五四那一代人面对的问题和我们今天面对的问题不完全一样。比如鲁迅从小读经,孔夫子对他来说读的太多了,他如何摆脱儒家对他的束缚?跟我们今天不完全一样,今天我们是儒家书读得太少了,可以说基本没有知识。他读得太多,私塾天天读,感觉这个对他是一个束缚,再加上中华中心主义在里面,所以他向西方学习。不打破儒家的宗教化,中国不可能打开大门,用今天的话说,是必须改革开放,要打破儒家的垄断地位。所以鲁迅等人强调的、五四强调的不是一般的否定传统,他强调的传统文化的多元性,强调诸子百家。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五四那一代人,他们对墨子的评价特别高,有一个墨子热,什么原因呢?就要打破独尊儒家的那样一个现象,要恢复孔夫子的本来面目,他只是诸子百家中的一个重要一家,要把孔夫子从独尊的地位恢复到正常的地位中来,成为诸子百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派别,恢复到这个地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去宗教化,要把儒家去宗教化,去意识形态化,来恢复孔子的本来的那个面目。所以他批判的是被政治化、道德化、宗教化、意识形态化的那样一个孔子,把孔子从一个圣人的地位请下来,和诸子百家平起平坐,这并没有错。这是一方面。

  但另一方面也必须看到,鲁迅和孔子或者孔子和五四那一代人在认识上,在对现实社会的态度上他们有根本的分歧。孔子他对统治者基本是支持的,他是为统治者着想的,只不过希望统治者能够对老百姓做一些让步,要施仁政,他是统治者,用胡适的说法他只是对统治者提意见,他批评的目的是为你好,他对现行体制是支持、扶持的态度。而鲁迅那一代人对那个王朝持反对态度。有一个比方适合于孔子,他说当耶稣看一个车子要倒的时候,要翻车的时候,耶稣去扶起来,孔子也是扶起来,别让这个车倒。鲁迅说他的态度是:我绝不扶它,我就看它倒。所以他们之间对现今体制和对统治者的态度是不同的。一个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体制内的批判者,一个是体制外的批判者。他们不同。所以鲁迅批评孔子,如果孔子活着的话他也会批评鲁迅,他们之间的争论是正常的,不能够一个否定一个,一个吃掉一个。作为我们来说,有的朋友可能更偏向于鲁迅的态度,有的更偏向于孔子的态度,可能更同情鲁迅或者更同情孔子,这个无所谓,是正常现象,但是我们绝不能支持一个打倒一个,我是孔子的教徒,我非把鲁迅打倒,不必这样的。

  所以我说过一句话,也是很沉重的一句话,说大家知道,中华民族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孔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鲁迅,我们付出多大代价才出了这么两个人?我们干什么要肯定一个,否定一个呢?我们能不能以科学的态度对待孔子和鲁迅?当然我们个人可以有不同的倾向,都无所谓,但我们不要支持一个打倒一个,要以更加科学的态度对待我们的传统。鲁迅也是传统,相对于孔子的传统,来对待鲁迅的传统,在今天。而不要因为今天捧孔子又把鲁迅打倒,过一天又捧鲁迅再把孔子打倒,我们已经折腾够多了。胡锦涛不是说“不折腾”吗?我觉得文化是不是也要“不折腾”?不要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打来打去。这是一个问题,不要把鲁迅看成一个罪魁祸首,今天要强调传统就必须把鲁迅打倒,不要走这个路。

刚才我说了,鲁迅那一代人他们是传统读的太多,成为毒害了,所以他们侧重于批判。而我们这一代人,说老实话我们对传统知道的太少了,这涉及到另外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说我们确确实实存在一个和传统断裂的问题,这必须承认,不要说在座诸位,说老实话我自己对孔夫子知之甚少。问题是这种文化断裂的现象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完全不同意说从五四开始,因为非常简单,你只要看看五四那一代人,他们有多高的传统修为,他们是学贯中西的,他们绝没有因为学西而放弃东。这个传统一直传下来,一直到40年代的西南联大,传统并没有断裂,一直到西南联大传统都没有断裂。真正断裂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我们这一代开始,从50年代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开始。这就是1956年的反右运动。在1956年的反右运动以后,我们都经历过的,在反右之前我们还读了一些古书,反右之后就不让读古书了,后来还反对“封资修”。所以反对封资修既不能读传统,也不能读西方,也不能读苏联,我们就是这一代人培养出来的。这样一个文化政策怎么能不和传统断裂,和西方也断裂?我自己很沉重地讲,我说我自己的知识结构上存在巨大的缺陷:两大缺陷。第一个,不懂外文,在这一点我非常羡慕在座诸位,在这一块你们比我强多了,我不懂外文就意味着和西方传统断裂,同时古文修养很差,当然也可能比在座的各位好一点,但总体来说很差,和我的老师完全不能相比。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就和传统断裂。所以断裂是从50年代开始,这个帐不能算在五四那一代。像鲁迅,正好是把中国传统的最优秀的东西继承下来了。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鲁迅的启蒙主义?因为有的人说的好,这个启蒙主义是有问题的,启蒙主义搞不好会导致专制,问题是鲁迅启蒙主义是什么样的启蒙主义?这里面有两种启蒙主义。一种启蒙主义是什么呢?把自己看作是真理的掌握者、真理的宣示者、真理的传播者,他把他的所谓被启蒙对象都看作是一些愚昧的人,他要把真理,他自以为的真理强制地灌输到他的听众、读者中去。这种启蒙主义会导致专制主义,这样的历史教训是非常多的。但是鲁迅的启蒙主义不同,鲁迅最反对两个东西,而这又恰好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喜欢的两个角色:一个是当国师,一个当导师。当国师认为自己有一套治国的方法,你看看今天的很多知识分子都有这个倾向,觉得有一套治理中国的韬略,所以你注意到一个现象,中国知识分子特别喜欢诸葛亮,很多人向往的一个典型。为什么?因为三顾茅庐,中国知识分子就是想三顾茅庐,到现在还有很多。他自以为有一套治国方略,自以为是真理的掌握者。还有一种想当导师,要给青年指明方向,跟我走就行了,你别思考,跟我走。而鲁迅恰好相反,他就拒绝当导师,刚才我们说他在面对各种困境的时候并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道路,他在困惑,在矛盾,他的伟大在于他正视矛盾,他并没有解决矛盾。所以他不是真理的掌握者,也不是真理的宣示者,他是真理的探索者,他和我们一起来探索真理。

  我曾经专门研究过这个问题,我就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曾经把鲁迅的演说和胡适的演说做了一个对比,大家知道胡适当时是非常杰出的人物,但是他有国师情结,也有导师情结,这是他的弱点。胡适的北大演讲是很受欢迎的,在北大演讲,鲁迅、胡适是最受欢迎的两个演讲者。我研究过胡适在北大的演讲,他讲得很明白、清晰,他很明确地给学生指一条路,所以听完他的课学生很兴奋,要跟胡先生走。而鲁迅演讲恰好相反,他刚刚提出一个命题,紧接着自己就把这个命题给否定掉了。他著名的演讲有一个很著名的命题:妇女的解放根本问题是经济解放,如果经济不解放,你走出家庭最后还得回来。他最后不是给观点了吗,也很明确。但他紧接着就说,如果你要问妇女如何才能争取真正解放?我也不知道。我不能给你指路,我只能告诉你经济解放可能是一条可以走的路,但到底怎么走我不知道。还有他一个很有名的命题,中国要改革很困难,把一个铁炉子从这儿搬到这儿来都得流血,那么紧接着说,你认为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所以鲁迅把自己的困惑也讲出来,是和你一起探索,一起找路。所以我就曾经说过,听鲁迅讲课是非常吃力的,你一边听他讲一边要想,第一个,他讲的对吗?第二个,到底该怎么办?他回答不了。

  所以你要问鲁迅你该怎么走,这个问题就问错了,不能去问鲁迅,问胡适可以。所以正因为这样,我觉得鲁迅一个最大的优点,就他不试图收编我们,让我们变成他的信徒。在鲁迅面前,我们永远是独立的、自由的。这才是真正的启蒙主义。鲁迅式的启蒙主义,就是和我们一起面对我们所面对的问题,和我们一起探讨我们应该走的路怎么走。像鲁迅说的,因为他经验比较多,所以听他讲讲是可以的,因为他的经验很丰富,你听他聊天是可以的,但是向他求教怎么走路那是不行的。所以真正的启蒙主义不过是一个年长者,一个经验比较丰富的人跟我们大家一起聊天而已,平等地一起来聊天,一起来探索,这才是真正的启蒙主义。

  当下的中国有些人,从不同的侧面,不同的方面来否定科学民主,否定启蒙主义思想。而鲁迅坚持启蒙主义,坚持科学民主,他这样一个基本立场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但同时刚才说,当下中国还有另外一种思想,就是科学主义思想或者伪科学主义,和这种科学主义相关联的物质主义思想。就是把中国的现代化,讲的非常简单,什么叫现代化?就是科技现代化,就是物质发展,物质文明,而完全忽略了人们的精神,忽略了精神的文明。鲁迅讨论过这个问题。刚才说了,他说什么叫现代化?他用的概念叫“精神文明”,还有一个说法:仅仅有物质的富裕不是文明,人的个体的、精神的自由,这才是我们现代化的意义,或者多方面结合才是我们现代化的意义。我们不是否定科学,也不是否定物质,而是避免把它唯一化,这个倾向在当下中国是非常严重的,这个大家都会有实际的体会。包括在年轻一代影响特别大的,比如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和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很多年轻人追求的成功人生是什么?就是有一套房子,两套、三套、四套房子,有两部、三部、四部汽车,这是很多人心中向往的一种成功人士的生活,跟这种伪科学主义、伪物质主义相关联的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现在正风靡于中国。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鲁迅对科学主义、民族主义乃至对启蒙主义的思考和质疑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就是说,今天我们还是要坚持民主,但同时我们还要强调自由,还要强调平等,特别是要强调个体的精神自由。我记得去年在汶川地震之后,我在一次演讲中说,汶川地震一个最可贵的理念就是强调每个人、每个独立的个体的生命都是第一位的。过去我们有很多混乱,我们老用多数、大多数,用抽象的概念代替一个个具体的生命。我们流行一个口号为人民服务,但是我们讲的人民是抽象的空洞的人民。曾经出现过一个笑话。有一个顾客跟商店服务员发生冲突,顾客说你不是为人民服务吗,你怎么不给我好好服务?那个店员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你服务。我们要强调个体的概念,对个体的尊重,这是汶川地震带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很容易忽视个体。我们太容易形成多数暴力,常常忽略了少数人的个人利益和权利、个人的意见,缺少一种保护少数人的机制和思维。所以鲁迅对于“民主可能导致多数对少数的暴力”的警惕以及对个体自由的强调,是很可贵的。毕竟民主很可能导致少数人的民主,而忽略了大多数人的民主权利,特别忽略了我们今天讲的弱势群体的民主权利。鲁迅对于科学民主、启蒙主义的反思,对于自由、平等这些问题的强调,在今天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当然,鲁迅这些具体的观点,包括我刚才介绍鲁迅时讲的观点,大家完全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一开始我就强调了,鲁迅的五四是五四精神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不是全体。所以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属于自己的选择。你可以更偏向于选择陈独秀、李大钊的五四,也可以偏向于胡适的五四,也可以像我这样偏向于鲁迅的五四,这个问题不大,关键在于我们要看这背后的一种精神,可能是更加值得我们注意的。

我以为鲁迅对于启蒙主义、科学民主这种既坚持又质疑的态度的背后,隐含着一些很重要的精神,其中一个精神就是怀疑主义精神,怀疑的、批判的精神。另一种就是刚才说的,独立的、自由的精神。我们刚刚反复强调的,鲁迅最终的希望,是唤起我们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意识。讲到鲁迅的批判时我们常常有一种说法,认为鲁迅只批判不创造。这个不大准确。中国人总是喜欢非此即彼,我们不仅把孔子和鲁迅对立起来,这些年又有一个倾向,把胡适和鲁迅也对立起来,绝对对立起来,有胡无鲁,有鲁无胡。但是大家不要忘了一个很有趣的事实:尽管鲁迅对胡适有很多尖锐的批评,他们之间也确实存在一些原则性的分歧,但是胡适始终强调鲁迅是我们自己人。什么原因呢?他们都是五四中的人,他们的基本点是一致的,那么现在这些朋友们为什么专门强调胡适,批判鲁迅?有一个理由,胡适是建设的,鲁迅是破坏的。胡适强调自动建设,是建设性的,而鲁迅这个启蒙主义改造国民性,是批判的,是破坏的。我觉得这里面有两个问题。

  在我看来,要解决中国的问题,不仅要解决制度问题,同时也需要解决国民性的问题。这是同时需要解决的,不能用一个来否定一个。比如说你只强调改造国民性,就变成启蒙至上,而否定了制度的改革和建设,那是不行的。但反过来呢?鲁迅有句名言说的非常好,他说中国是一个大染缸,在外国再好的制度,如果染缸不变,到中国来也要变色的。这确实如此。这个染缸怎么改变?最根本的要改变中国国民性。所以制度建设和改造国民性这两个命题不是截然不同的。鲁迅强调改革国民性,胡适强度制度改革,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都有合理性。另外也不能简单认为鲁迅就是破坏,其实鲁迅是非常重视思想文化建设工作的。鲁迅翻译了那么多外国作品,鲁迅编那么多刊物、杂志,写那么多著作,他都是在进行基本的文化建设。所以鲁迅说自称为文化苦工,在中国肯做文化苦工的人实在太少了。所以把鲁迅看的只是破坏,而没有建设,也是不对。总体来说鲁迅精神在我看来同时也是五四精神。

  我归纳出八个大字来,就是独立、自由、批判和创造。这种独立的,自由的,批判的和创造的就是鲁迅精神,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共同精神。他们的主张和具体看法,在今天不一定完全合适,但是它内在的独立的、自由的、批判的、创造的精神在今天具有特别的意义。

  我就想用这八个大字送给各位,我的演讲到这儿,完了。

  主持人:非常感谢钱老师的精采演讲,我今天非常感动。钱老师家住得非常远,以七十高龄来到我们首都师范大学。首师大的同学也让我非常感动,有的同学提前三四个小时在这里等钱老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我非常感动。也说明了钱老师在我们广大青年同学中崇高的威望,他永远是我们年轻人的好朋友。接下来还有一点时间留给现场同学,我们可以和钱老师互动。

  提问1:您能不能就个人崇拜的问题给我个解决方法?

  钱理群:这恰恰是我要拒绝的问题,我也找不到方法,但你意识到中国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整个中国思想界都容易走极端,不是红就是白,一个否定一个,这是一种思维定式。所以我们现在需要从这当中去摆脱,摆脱这样一种模式。所以我觉得你意识到这一点就是一个进步,具体怎么摆脱要通过一个一个具体的事情解决,这也没有办法讲出具体的方法。

  提问2:我觉得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对我们大学生而言,我们很需要一种批判性思维,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把这种批判性,就您自己而言,怎么把批判性转变为创造性?怎么能够成为点亮我们心灵的蜡烛,成为我们前进的方向?

  钱理群:这些年退休之后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叫想大问题,做小事情。所谓想大事情其中就包括批判性,你熟悉我的话,就知道我的思考问题是有很强的批判性,我想大问题有很强的批判性。但是我觉得要落实到做具体的小事情上,比如今天这个演讲,我的演讲内容有很大的批判性,具体落实到我的演讲里,我做了非常认真的准备,我今天讲的话全部都写下来的,不是随便乱说的,就是我们要想大问题,要批判历史,但是必须具体落实到一件件小事上,这每一件小事都具有建设性。这是我的经验,向大家介绍一下。

  提问3:其实从鸦片战争以来我们一直在学习西方,我们一直在学习方的科学技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止过。但是这样的学习带来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科技主义,乃至技术主义在中国的猖獗,以至于它带来的这种对人文精神的削减和现在中国人文教育的缺失,第二个问题就是在当今的中国,人文和科学这两者有没有融合到一起的可能性?如果有怎么融合?为什么要融合?

  钱理群:你问题有两个问题,一个问题就是说我们学习西方。鲁迅有一个说法,我们学西方常常不学它的根底,而学一些枝叶。就是什么呢?有一个说法:西学为用,中学为体,我们只学用。你说为什么导致我们学西方常常导致只学科技,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拒绝学它的“体”。实际上这个“体”才是根本所在。具体的制度操作,各个国家都不一样,但是最基本的精神,基本的“体”下的问题,我们常常拒绝学习,这可能是导致你说的科学主义的泛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比如我们大学,我们现在学的许多西方大学里的表面的东西,我觉得很多甚至我觉得都非常滑稽,我都不大理解。比如我们过去上课,我印象中我们是休息的,但现在都通课,这个大概就是西方的,这些枝节都学来了。对大学的基本的理念,就是蔡元培讲的,那个实际上已经变成中国的了,兼容并包,这个就是西方来的,蔡元培已经把这个转化成中国自己的东西了。另外科技和人文的融合,就是文理交融,实际上在蔡元培时代,北京大学就已经提出文理交流的思路了,而且可以断定一种趋势:21世纪科技的发展绝不会是纯粹的科学发展,实际上已经走向综合,把人文和科技结合起来,这已经是人类的未来科技发展的一个方向。所以我觉得现在我们正应该就朝这个方向努力,不是不可以。实际上我也做了一些建设性的小事情。我在北大最后一段时间,我上的课大家都想不到,我主要是给理科的大一学生上课,就是在具体实践中把文理交融。所以我觉得,包括科技和人文怎么交融?也需要从一件件具体的事情做起。

  提问4:我觉得作为一个大学生而言,理想和信念很重要,但是通过我将近两年的大学生活,我发现无论我自己的学校,还是其他学校的很多大学生,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是什么?大家存在着意识形态灌输之下带来的严重的精神虚无,这个东西让我觉得很震惊。我想问现在的大学生需要什么样的理想与信念?

  钱理群:我补充一下,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我在好多场合都讲,当前大学以至整个中国教育最危险的两大思潮,一个虚无主义,一个是实利主义,这两者已经成为当下威胁最大的思潮。正因为这样,我去年出了一本书,叫《致青年朋友》,这里收录了很多演讲,主题都是针对的虚无主义和实利主义。因此我要提倡理想主义,而我之所以要提倡理想主义,是因为我自己本来是理想主义者,我们这一代老理想主义者有很大的教训,现在的理想主义要和我们老一代理想主义有距离。老一代理想主义有三个问题,第一总是希望彻底解决问题。比如说要把国民党的政权推翻了再建立新中国怎么怎么,可后来证明了推翻后并没有解决问题。我现在主张渐进的、改革的理想主义。第二个我们那个时候有一种想法,总把理想的实现放在遥远的未来,因此就形成一个很可怕的理念——为了未来的理想实现,我们需要牺牲现在的一切,因此上了很多当,上了很多打着理想主义的旗号行骗的当。目前我认为,理想主义应从现在做起,从自己的存在做起,从改变与自己的存在做起。第三我们这一代理想主义有一个弱点,他老强调牺牲个人,把自己个人的利益和理想的东西是对立起来的,而我觉得今天的理想主义者,首先是为自己,是自我生命的一个健全发展的需要,当然我也要考虑为别人,但是首先是把为我和为别人两者统一起来,不要盲目地牺牲自己个人的利益,这是我们过去的老理想主义的教训。

  我年轻的时候提倡的是什么呢?是一种渐进的,改革的,从现在做起的,从自我生命出发的,自愿的这样一种理想主义。因此呢,我非常支持志愿者运动,说老实话,这一点我可以说点大话,我很自豪的,中国年轻一代志愿者运动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他们,一开始我就参加了,那个时候力量还很小。所以我觉得志愿者的组织,当然我强调志愿者组织是志愿的,不是有组织的,我们现在有两种志愿者,我更注意的是志愿的,自发的。我建议从自己做起,从身边的朋友做起,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联合起来,做自己理想的事情,这是理想主义的开始。这是我对你的建议。

  提问5:请问钱老师一个专业性的问题,您是否能出一本关于鲁迅饮食的书?另外,我想知道您怎么看待我们这个民族与饮食的关系?鲁迅的饮食对他的个性是否有影响?

  钱理群:你这个问题才专业化了,我没有专门研究过鲁迅和饮食的问题,但是我也注意到一本书,就是邓云湘先生写的北京风土,还有鲁迅的日记。鲁迅他们这一代人有一个特点,他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宴请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你看鲁迅日记里有大量关于他吃饭的记录,而鲁迅非常有意思,他把到什么饭店,吃什么东西全部记下来。这些东西在今天看来有很大的社会价值,因为邓云湘先生说要研究民国时期北京的饮食店,有哪些饮食,最权威的记录就是鲁迅的日记。我觉得我们今天很像他们那一代人,比如办一个杂志,比如办语丝杂志,他们定期要吃饭,很多问题都是在饭桌上解决的。但下面说的更深入的问题我就答不上来了,到底饮食对鲁迅有什么样的影响,这我就说不上来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小故事,有一天鲁迅在家里吃饭,有一个菜,大人都说很好吃,但是小孩说不好吃。他们就吵起来。鲁迅说,孩子说这个菜不好吃一定有问题,他一吃发现这个菜是馊的。

  提问6:钱老师,您讲过中国文化的断裂是从反右开始,我想问下反右的种子,是不是在五四埋下的?当时发动反右这场运动的时候,那帮人应该也是在五四成长起来的,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我们现在所处的是消费时代,请问您认为现代这个社会,中国社会有没有可能再经历一次五四这样的启蒙运动,或者还会出现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吗?谢谢。

  钱理群:你的第一个提问有一点问题,你从逻辑上讲就有问题。反右的发动者,我第一个想到毛泽东。反右的发起者毛泽东当然是受五四影响的,你不能因为他受过五四影响,他又发动了反右,反右就是五四引起的,这个逻辑上是不是有一点简单化?毛泽东发动反右运动绝不是根据五四的理念,但毛泽东所发动的反右的逻辑恰好是和五四的这种民主、科学精神是违背的,在我自己的知识范围内是这么看的。比如他显然违背了民主精神。而事实上,当时被镇压下去的右派,很多人都自觉的要维护五四传统。去年我出了本书叫《拒绝遗忘》,其中讨论了1957年北京大学有一个民主运动,这个民主运动的核心就是希望要发动一个社会主义的五四运动,就是要在50年代发动新的文化运动,后来这些人都成为他们右派的根子。从发动者的理念来看很难说是跟五四是直接相联系的。

  至于今天,是不是需要新的五四运动呢?我觉得因为今天中国所面对的问题更加复杂,远远比五四时期复杂得多,可能不是简单的再发动一个五四运动就能够解决的。但是我觉得,在今天启蒙主义还是有意义的,但是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再发动一个运动,要发动也发动不起来,现在也不具备这个条件来发动。

  人们经常要问,今天还有没有鲁迅?能不能产生鲁迅?说得更多一点就是被大家所热衷的话题:有没有大师?我觉得今天中国是无大师的时代,所以有人很沉重地说今天大学已无蔡元培。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能够发生,其中有一个客观背景,当时的北洋军阀政府是一个弱势政府,北大蔡元培之所以能留在北大,执行这种兼容并包的政策、教育方针,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北洋军阀政府是一个弱政府,当时北大能够因为和教育部发生冲突,宣布脱离教育部,你说今天的北京大学,今天的首都师范大学能脱离教育部吗?所以我认为今天恐怕很难出现鲁迅这样的大师,但是鲁迅这样的批判者是应该出现的,而且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有这样的要求。虽然我们不可能出现思想家,但是我们每个人可以做思想者。所以我觉得今天不可能出现大师,出现鲁迅这种人物,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批判者或者做思想者,每个人都可以做。这样的人多了,像鲁迅说的,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这样人多了,我觉得可能两三代之后会出现大师。

  提问7:我注意到您刚才讲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就是鲁迅和胡适的演讲风格问题,您说胡适的风格是明确的,明晰的,让听众比较振奋。鲁迅呢,您说我们听完之后,他自己也在探索,也没有明确答案。我想问的是,您觉得您的演讲风格更接近哪一个呢?

  钱理群:实际上我已经讲过,我对我自己演讲是有反省的,我就说说我的第一个研究生(孔庆东),他对我的讲课的反应,我觉得能反映这个问题。他当年做我的研究生,当然是我的崇拜者,所以我上课的时候他都坐第一排,而且竭力想引起我对他的注意。但是听着听着他就躲到一边去了,后来他有一个解释,我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好。他觉得听钱老师演讲,有一种震撼力,有很强的震撼力,有很强的被裹进去的感觉。开始我非常欣赏、着迷,后来发现这样不行,这样我自己就没有了。他就想躲,想逃避。但是他又舍不得不听,于是坐在一个角落里。既听,又不至于被裹胁。我是自觉做启蒙的任务的,你既然启蒙当然需要对读者、对听众有一种影响,但是影响太大以后你反而用你的思想笼罩住他,这样就可能阻碍他。我反复强调一点,讲鲁迅的例子其实也在暗示大家,听我讲课千万保持独立性,我决不试图收编大家。也是对我自己可能产生问题的警惕。

  提问8:您还有一个学生写过一篇,好像是把你比喻作灯塔式的人物。他们说的跟实际有没有不一样?

  钱理群:我跟我所有研究生说过一句话,研究生和老师的关系应该有三部曲,第一部曲开始需要模仿,就像写大字要描红一样,开始要模仿,要把老师的最大优点吸取过来。模仿之后把老师的优点吸收过来以后他就有任务,就是要走出老师的阴影,这个老师越强大,他走出的任务越艰巨,也就是他在一定程度上要背叛自己的老师,这个时候师生之间有时候甚至会发生很尖锐的冲突。在第三阶段,在更高的层面上他又和老师相比,我觉得是经过这样的三部曲。其实我的学生都期待着我的一个评语,什么评语呢?就是说你现在可以离开我飞了,我讲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我对这个学生有一个判断。我不随便跟学生说这句话,因为我觉得有的学生到现在还不能离开我,虽然已经毕业了。离开后我和学生的关系就发生一个变化,从师生变成师友之间,因为师生关系不可能改变,永远是学生,这个没什么话可说,但同时还会逐渐成为朋友。我现在和我很多学生基本上保持师友这样的关系。这种改变还有一个意义,什么意义呢?就是说既然是师友之间大家就可以有分歧,大家就会有不同意见,而这个不同意见完全正常。这个大概就是我对师生关系的理解。

  提问9:可能鲁迅对您来说也算一个老师辈的人,我想问问您跟鲁迅的关系。我看过一篇文章,《钱理群在鲁迅的背影里》,它说钱理群这一代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鲁迅,所以他们碰到什么问题的时候,自觉不自觉的就会受到鲁迅的影响。您觉得这个评价,您认可吗?您觉得这是对您的夸奖,还是?

  钱理群:这个我几乎是在所有的演讲中都会遇到的问题,就是我和鲁迅的关系。实际上,因为在座的有研究生,我想扩大来讲,我指的对象应该是指一些大家,不是所有的对象,顺便说一下我是主张每个研究生要研究一些大家的,就是你的学术研究有一个底,就是对于大家的掌握。比如学术上我就掌握两个大家,鲁迅、周作人,这个对我的学术发展至关重要。当你研究大家的时候,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什么关系?我想讲两个方面的关系。

  一个方面的关系,其实我曾经用一个概念,什么概念呢?就是季羡林先生在邓广铭先生去世之后的概念,我跟鲁迅先生的概念也是,我是后死者,鲁迅是先驱者,我研究鲁迅,我就有一种责任感,我就有一种使命感,我感觉到鲁迅对我有托付,甚至说是托孤。因此我给我自己的鲁迅研究定了三个目标,坦白说这个目标过去不敢讲,现在退休老了可以倚老卖老来讲。第一个,是讲鲁迅,第二个接着鲁迅往下讲,第三个接着鲁迅往下做。我认为这是后死者对先驱者的责任。讲鲁迅大家好理解,那什么叫接着鲁迅往下讲?因为鲁迅的许多命题,像刚才说的,鲁迅不可能面对以后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我们所要面对的问题。先研究鲁迅,然后得到启发继续讲鲁迅没有讲的东西。去年我发表了一个“孔夫子在当下时代”的命名文章。鲁迅写过一篇文章,“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我是完全自觉的接着鲁迅往下讲,当然我知道我的往下讲和鲁迅不能比,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是我用鲁迅的眼光看当下的中国的孔夫子,又做出我自己的发挥,我认为这是研究者的责任。第三个层面不仅要接着往下讲,而且要接着往下做。我为什么关注中小学语文教育?因为那是五四时代关注的传统。这叫接着往下讲,接着往下做。

  第二个关系,就是刚才说的,对一个大家,其实应该有两个过程,第一个过程是你能不能走进去,能不能进入他的世界?这其实非常非常难的。因为越是博大精深的大家进去就越困难,进去要出来更困难,要进去要出来。不仅要出来,而且要成为他的批判者,看出他的毛病。研究者最高境界,是成为你的研究对象的批判者。其实这也是鲁迅的托付,鲁迅在很多场合都说,我现在等不到一个真正击中我要害的人,我自己很想使自己成为击中鲁迅要害的人,但是这不是你想不想走出来,而是说你需要更大的思想文化的力量,文学力量,你有没有这种力量。所以对我来说,我在很多场合都讲过,我跟鲁迅的关系是什么?我大体可以这样讲,我大概进去了或者基本上进去了,我自己很自豪这一点,基本进去了。我也努力地想出来,但是基本上没有走出来。这就是他们说的钱理群走在鲁迅阴影下,这是我内心很悲哀的事,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我不想,我太想我走出来了。我想我走出来再批判鲁迅我多伟大,但是我做不到,我没有一个某种程度上比鲁迅更强大的思想,我只能努力地走出来,大概是我现在的目标。我曾经多次说过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大师的,我们这一代人有很多根本性的局限,包括我自己的鲁迅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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