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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003 于 2010-11-26, 21:10:47:

回答: 5 由 003 于 2010-11-26, 20:52:16:

  19

  这寒冷的深秋的夜晚,深厚浓重的黑暗包围着一片原始的混饨,分不清天和地、树和岩石,更看不见道路,你只能在原地,挪不开脚步,身子前倾,伸出双臂,摸索着,摸索这稠密的暗夜,你听见它流动,流动的不是风,是这种黑暗,不分上下左右远近和层次,你就整个儿融化在这混饨之中,你只意识到你有过一个身体的轮廓,而这轮廓在你意念中也趋消融,有一股光亮从你体内升起,幽冥冥像昏暗中举起的一支烛火,只有光亮没有温暖的火焰,一种冰冷的光,充盈你的身体,超越你身体的轮廓,你意念中身体的轮廓,你双臂收拢,努力守护这团火光,这冰凉而透明的意识,你需要这种感觉,你努力维护,你面前显示出一个平静的湖面,湖面对岸丛林一片,落叶了和叶子尚未完全脱落的树木,挂着一片片黄叶的修长的杨树和枝条,黑锋挣的枣树上一两片浅黄的小叶子在抖动,赤红的乌柏,有的浓密,有的稀疏,都像一团团烟雾,湖面上没有波浪,只有倒影,清晰而分明,色彩丰富,从暗红到赤红到橙黄到鹅黄到墨绿,到灰褐,到月白,许许多多层次,你仔细琢磨,又顿然失色,变成深浅不一的灰黑白,也还有许多不同的调子,像一张褪色的旧的黑白照片,影像还历历在目,你与其说在一片土地上,不如说在另一个空间里,屏息注视着自己的心像,那么安静,静得让你担心,你觉得是个梦,毋须忧虑,可你又止不住忧虑,就因为太宁静了,静得出奇。

  你问她看见这影像了吗?

  她说看见了。

  你问她看见有一只小船吗?

  她说有了这船湖面上才越发宁静。

  你突然听见了她的呼吸,伸手摸到了她,在她身上游移,被她一手按住,你握住她手腕,将她拉拢过来,她也就转身,卷曲偎依在你胸前,你闻到她头发上温暖的气息,找寻她的嘴唇,她躲闪扭动,她那温暖活泼的躯体呼吸急促,心在你手掌下突突跳着。

  说你要这小船沉没。

  她说船身已经浸满了水。

  你分开了她,进入她润湿的身体。

  就知道会这样,她叹息,身体即刻松软,失去了骨骼。

  你要她说她是一条鱼!

  不!

  你要她说她是自由的。

  啊,不。

  你要她沉没,要她忘掉一切。

  她说她害怕。

  你问她怕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又说她怕黑暗,她害怕沉没。

  然后是滚烫的面颊,跳动的火舌,立刻被黑暗吞没了,躯体扭动,她叫你轻一点,她叫喊疼痛!她挣扎,骂你是野兽!她就被追踪,被猎获,被撕裂,被吞食,啊,这浓密的可以触摸到的黑暗,混饨未开,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有,没有没有,没有有和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没有有没有没有,灼热的炭火,润湿的眼睛,张开了洞穴,烟雾升腾,焦灼的嘴唇,喉咙里吼叫,人与背,呼唤原始的黑暗,森林里猛虎苦恼,好贪婪,火焰升了起来,她尖声哭叫,野兽咬,呼啸着,着了魔,直跳,围着火堆,越来越明亮,变幻不定的火焰,没有形状,烟雾钦绕的洞穴里凶猛格斗,扑倒在地,尖叫又跳又吼叫,扼杀和吞食……窃火者跑了,远去的火把,深入到黑暗中,越来越小,火苗如豆,阴风中飘摇,终放熄灭了。

  我恐惧,她说。

  你恐惧什么?你问。

  我不恐惧什么可我要说我恐惧。

  傻孩子,

  彼岸,

  你说什么?

  你不懂,

  你爱我吗?

  不知道,

  你恨我吗?

  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过?

  我只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你高兴吗?

  我是你的了,同我说些温柔的话,跟我说黑暗,

  盘古抡起开天斧,

  不要说盘古,

  说什么?

  说那条船,

  一条要沉没的小船,

  想沉没而沉没不了,

  终放还是沉没了?

  不知道。

  你真是个孩子。

  给我说个故事,

  洪水大泛滥之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条小船,船里有一对兄妹,忍受木了寂寞,就紧紧抱在一起,只有对方的肉体才实实在在,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你爱我,

  女娃儿受了蛇的诱惑,

  蛇就是我哥。

  20

  一位彝族歌手带我去了草海背后的山峦里的好些彝族村寨。越往山里去,隆起的山峦越见浑圆,林木也越见茂密,郁郁森森、都带有一种原始的女性的气息。

  彝族女人皮肤熏黑,挺直的鼻梁,眼睛修长,都很漂亮。她们很少用眼睛正视生人,在狭窄的山道上即使迎面碰上,也总垂着眼睛,一声不响,停了下来,让在路边。

  给我当向导的这位歌手给我唱了许多彝族的民族,都像是沉郁的哭诉,迁情歌也很悲凉。

  出月亮的夜晚,

  走路不要打火把,

  要是走路打火把,月亮就伤心了。

  菜花开放的季节,

  不要提起箩筐去掏菜,

  要是背起箩筐去掏菜,

  菜花就伤心了。

  你和真。C的姑娘好,

  不要三心二意。

  要是三心二意,

  姑娘就伤心了。

  他告诉我彝族男女青年的婚姻如今也还一律由父母包办。自由相爱的男女只能在山上去幽会。要是被发现了,双方父母都要把他们抓回去,而以往就得处死。

  斑鸠和鸡在一起找食吃,

  鸡是有主人的、斑鸠没有主人,

  鸡的主人来把鸡找回去,

  留下班鸠就孤单了。

  姑娘和小伙子一起玩,

  姑娘是有主人的,小伙子没有主人,

  姑娘的主人把姑娘找回去,

  留下小伙子就孤单了。

  他不能在家当他妻子和孩子们的面唱这些情歌,他是到我住的县里的招待所,关上房门,一边用彝语轻声唱,一边翻译给我听。

  他穿着长袍,扎着腰带,削瘦的脸颊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这些民歌是他自己译成汉文的,这么真挚的语言毫不费气力运直从他心里流出来,他是个天生的诗人。

  他说他已经老了,可他同我年纪相差无几。他说他不能做什么事情了,我很诧异。他说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儿十二岁,一个儿子十七岁,他得为子女操劳。我后来到他的老家山寨里去了,牲口圈和正房连着,养了两口猪,当中是火塘,里屋的床铺上只有一床破旧发黑的薄棉被,妻子又有病,生活对他当然是沉重的负担。

  也是他带我去见了一位毕摩,彝族的祭司。穿过一个进深很深的宅子,经过好几道阴暗狭窄的过道,到了里面一个单门独户的小侧院。他推开院门,招呼了一声,立即有个响亮的男声应答。他开了房门,把我让了进去,里面临窗的桌子前有位穿蓝布长袍的男人站了起来,也扎着腰带,头上还缠了个黑布包头。

  他用彝语把我介绍给这位毕摩,同时也向我介绍,说这位毕摩是可乐这地方的人,出身放一个很大的家族,如今从高山的寨子里请来为县城里的彝族人家做法事的,现年五十三岁。他眼睛一眨不眨对直望着我,清明透亮,有一种无法与之交流的目光,尽管望着我,看的却是别处,另有一个山林或灵魂的世界。


  我在他对面桌前坐下。这歌手向他说明了我的来意。他正在抄写一部彝文的经典,也同汉人一样用的是毛笔。他听完点点头,把笔在墨盒里润湿了,插上笔筒,关起墨盒子。

  然后,把他要抄写的那本也是用毛笔写在一种发黄的粗皮纸上的经文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翻到一章的开始,突然以高亢的声音唱诵起来。

  这小屋里,这声音实在太喷亮了。在很高的音阶上平直送出来,然后抑扬在三、五度音高之间,一下子便把人带到高原的平坝上,那声音想必传送得很远。

  这阴凉的屋里,他身后窗外,阳光特别明亮,把院子里的泥土地照得都耀眼,有一只公鸡正昂起冠子仿佛也在谛听,随后才习惯了,对这声音不再诧异,又低头在地上啄食,似乎诵经就应该是这样。

  我问歌手,他唱诵的是什么?他告诉我这是人死了做大斋时的经文。可这是古彝文,他也听不很懂。我向他打听过彝族婚丧喜事的习俗,还特别问了有没有机会看到他讲的那丧葬的场面,诚然,现今要看到他讲的那盛况也难。听着这毕摩从喉头发出,顶到后额经鼻腔共鸣,再从前额直冲而出持续而抑扬的男高音,中气十足又略带几分苍老,我以为我就看见了那一队队打着锣鼓,吹的喷呐,扛了旗帜,拿着纸人纸马,奔丧的人家。姑娘骑在马上,男子扛着枪,一路鸣枪而来。

  我也就看见了,用竹子编的糊上彩纸做成楼阁的灵房,罩在棺木上,四周用树枝扎成围墙。灵场上一个个高高难起的柴堆全都点着了,死者的家族中前来奔丧的每一个家庭各围坐在一堆柴前,火焰在响彻夜空的唱经声中越升越高,众人在场上又跑又跳,又击鼓鸣锣还又放枪。

  人哭哭喊喊来到这世界上,又大吵大闹一番才肯离开,倒也符合人的本性。

  这并非高原上彝族山寨里特有的习俗,在长江广大的流域,到处都可以找到这类遗风,不过大都已经变得卑俗不堪,失去这番吵闹原来的含义。四川酆都,那被称之为鬼城的地方,古代巴人的故地,现今的县城里一家百货公司的经理的父亲作古了,棺材上也盖着纸扎的灵房,门前一边停满了前来吊丧的人骑的自行车,另一边摆满了花圈和纸人纸马。马路边上三桌吹鼓手通宵达旦,轮番吹奏,只不过来悼孝的亲友和关系户不唱孝歌,不跳孝舞,只在天井里摆满的牌桌上甩扑克。我企图拍一张现时的风俗照片,被经理扣住了相机,要查看我的证件。

  唱孝歌的当然也还有人在。楚人的故地荆州江陵一带流传至今的孝歌又叫鼓盆歌,由农村的道士打酿作法。这也可以从《庄子》中得到文字的印证。庄子丧妻就鼓盆而歌,把丧事作喜事来办,那歌声想必也十分嘹亮。

  今人有彝族学者进而论证,汉民族的始祖伏苗也来源彝族的虎图腾。巴人和楚地到处都留下对虎的图腾的痕迹。四川出土的汉砖上刻画的西王母又确实是人面虎身的一头母虎。我在这彝族歌手家乡的山寨里,见到荆条编的篱笆前在地上爬着玩耍的两个小孩都戴着红线绣的虎头布帽子,同我在赣南和皖南山区见到过的小儿戴的虎头帽式样没有什么区别。长江下游的吴越故地那灵秀的江浙人,也保留对母虎的畏惧,是否是母系氏族社会对母虎的图腾崇拜在人们潜意识中留下的记忆,就不知道了。历史总归是一团迷雾,分明嘹亮的只是毕摩唱诵的声音。

  我问歌手能不能替我翻译一下这经文的大意。他说这是给死者的灵魂在阴间指路,从天上的神讲到东西南北四方诸神,再从山神到水神,最后讲到祖先从那里来的,那死者的灵魂才能循着指引的线路回归故土。

  我又问毕摩,他做过的斋祭场面最大的有多少根枪?他停下来想了想,通过歌手翻译告诉我有一百多根枪。可他见过的场面,多到一千二百杆枪,那是土司家的葬礼,他父亲去做的斋祭,他当时才十五岁,跟随他父亲打个下手,他们家,是祖传的毕摩。

  县里的一位彝族干部热心为我调动了一辆小吉普,带我去盐仓看古彝王巨大的向天坟,那是一座五十公尺高的环形凹顶的山丘,为革命种田的那阵子人都发了疯,把围砌山丘的三层基石拉走烧了石灰,装骨灰的陶罐也挖出来打碎,在这秃山头上点种包谷, 如今这山丘上只剩下长不高的荒草和风。 据彝族学者的考据,汉文献《华阳国志》中记载的古巴国的灵台,同彝族的这种向天坟一样,都出效祖先崇拜,又都用以观天象。

  他断言,彝族的祖先来自四川西北阿坝地区,和古羌人同宗。那正是大禹的出生地,禹也是羌人的后裔,我认同他的观点。羌族和彝族肤色面貌和体格都非常相近,我刚从那地区来,我说我可以作证。他拍着我的肩膀,立刻邀请我上他家喝酒,我们便成了朋友。我问他彝族人交朋友是否要喝血酒?他说是的,得杀一只公鸡,把血液在酒里,但他已经把鸡炖在锅里了,只好等熟了端上下酒。他有个女儿刚送到北京去上学,他托付我帮他关照。他还写了个电影剧本,取材放彝族的一部口头流传的古代英雄史诗,当然是非常悲壮的故事。他说如果我能帮他找到一家电影制片厂,他可以想法调动一个彝族的骑兵团参加拍摄。我猜他是黑彝出生,黑彝以往届放奴隶主贵族阶层,他并不否认。他说他去年去大凉山同当地的一位彝族干部居然在十几代或是几十代上,我记不清了,攀到了同一支祖宗。

  我问他彝族社会过去是不是氏族等级森严?比方说:同氏族的男女通婚或发生性关系,双方也都得处死。姨表亲通婚或发生性关系双方都得处死。白彝奴隶与黑彝贵族妇女发生性关系,男子处死,妇女被迫自杀,如此等等。

  他说:“是的,你们汉族就没有过这样的事?”

  我想了想,也是。

  我听说被判处自杀的死刑有吊死、服毒、剖腹、投水、跳岩。由别人执行的死刑有勒死、打死、捆石沉水。滚岩。刀杀或枪杀。我问他是不是这样?

  他说:“差不多。你们汉族不也一样?”

  我一想也是。

  我又问他是不是还有很多残酷的刑法?比如说斩脚后跟、斩手指、挖眼睛、针刺眼珠、剁耳朵、穿鼻子?

  他说:“都有过,当然都是过去的事,同文化革命中那些事也都差不多。”

  我想确实如此,便不再惊奇了。

  他说他在大凉山里见到了一位国民党军官,自称鄙人乃黄埔军校某年某届毕业,国军多少军多少师第几团上校团长,四十年前被土司俘虏了当了奴隶,逃跑被抓了回去,穿上锁骨,拉到集市上,四十两银子又转卖给另一个奴隶主。之后,共产党来了,他身分已经是奴隶,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经历,也就躲过了历次的政治风险。如今不是又讲国共合作?他才讲出了这番经历,县里知道了要他挂个政协的什么委员,他说免了吧。如今他已七十多岁,子女五个,都是他当奴隶的时候主人前后许配给他的两个女奴替他生的。一共生过九个孩子,死了四个。这人还待在山里,也木想打听他原先老婆和孩子的下落。他问我写不写小说?他可以把这故事白白让给我。

  从他家吃完晚饭出来,小街上漆黑的,没有路灯,两边屋檐之间只露出一条狭长的灰沉沉的夜空,要不是白天逢上赶场的日子,彝人的布包头和苗人的头帕子满街钻动,这街巷同内地的小市镇也没有太多不同。

  我回我住的招待所,路过影剧院门前,里面不知是不是还在放电影,一盏明晃晃的电灯照着广告牌子上胸脯挺得高高的循眼招人的电影招贴画,片名大抵不是女人便是爱情。

  我看时间还早,不想就回到搁着四张铺位那空荡荡的房间里去,便转身到我来这里才结识的一位朋友家。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考古,不知怎么弄到这地方来的,我没问。他也懒得诉说,他只说他横竖也不是博士。

  按照他的观点,彝族主要在金沙江和它的支流推龚江流域,他们的始祖是羌人,在商周时代,中原奴隶制崩溃时他们的先人就逐渐南移到这里。战国秦楚争夺黔中,六祖分支便进一步南移到云南,彝文古籍《西南彝志》里都有记载,毋用置疑。但去年,他在草海边发现了旧石器时代一百多件石器,之后在同一地点又找到了新石器,磨制的形状和长江下游河姆渡出土的石器十分相似。邻近的赫草县,也发现栏干式建筑的遗址,因此他认为新石器时代,这里同百越先人的文化也有某种联系。

  他见我来,以为我是来看石器的,便从小孩的床底下捧出整整一簸箕的石头。我们相望都笑了。

  “我不是为石头来的,”我说。

  “对,要紧的不是石头,来、来、来!”他立刻把一簸箕石头搁到门背后角落里,招呼他妻子:“拿酒来!”

  我说我刚才喝过。他说:

  “不要紧的,我这里你尽可以一醉方休,就在我这里下榻!”

  他好像是四川人。听他这一口川音备加亲切,也同他说起川腔。他妻子立刻准备好了下酒的菜,那酒味也变得非常醇厚。他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从鱼贩子卖的龙骨,其实是从草海的泥沼里挖出来的剑齿象的化石,谈到当地的干部,可以开一上午的会,研究要不要买一把算盘。

  “买之前,还要用火烧一烧,看算盘珠子是牛角做的呢,还是木头染的色?”

  “真货还是假货!”

  我和他笑得死去活来,肚子都疼了,真是少有的快乐。

  从他家出来,脚下有一种这高原上难得的轻快。我知道这酒喝得恰到好处,是我酒量的八成。事后我才记起,忘了从他那簸箕里检一块元谋人的后裔用过的石斧。他当时指着门后角落里那一簸箕的石头叫道:

  “要多少尽管拿去,这可是我们祖传的法宝啊!”

  21

  她说她害怕老鼠,老鼠从楼板上跑过去的声音都让她害怕。她还怕蛇。这山里到处有蛇,她害怕花蛇从梁柱上吊下来,钻进她被子里,她要你紧紧抱住她,她说她害怕孤独。

  她说她想听见你的声音,你的声音让她宽心。她还想把头枕在你的胳膊上,她就有了依靠。她要听你说话,继续说下去,不要间断,她就不寂寞。

  她说她想听你给她讲故事,她想知道二大爷怎么霸占的破土匪从河边她家口绑架走的那姑娘。那姑娘又怎么顺从了二大爷变成土匪头子的看家婆。后来这二大爷又怎么反而把性命送在她手上?

  她说她不要听城市里来的女孩子跳河的故事,不要讲那打捞上来的一丝不挂肿涨了的尸体,她不会再想自杀,她也不要听玩龙灯踩断肋骨的故事。她在医院手术室里血见得太多。她说她想听像朱花婆这样好玩的故事,但不准讲那些残暴的事。

  她问你同别的姑娘有没有这样?她不是说你同别的女人做过些什么。她说的是把女孩子拐骗到山里来,她是不是第一个?你让她说,她说她哪里知道?你让她猜?她说她猜不到,还说你就是有过也不会告诉她。再说,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是自愿来的,如果受骗也是自找,她说她不要求别的,此刻只要求你理解她,关心她爱护她。

  她说,她说,她第一次被解开的时候,他非常粗暴,她说的不是你,是她那个男朋友,他一点也不关心她。她当时完全被动,一点要求也没有,一点也不激动。他匆匆忙忙把她裙子撩起,她一只脚始终撑在床沿地上。他特别自私,是一只公猪,就想强奸她。当然她也是自愿的。但很不舒服,他弄得她很疼。她知道会疼的,就像完成一个任务,为的是好让他爱她,娶她做妻子。

  她说她同他这样的时候,没一点快乐,她看到他流在她腿上的精液就吐了。以后她每次只要闻到那气味,就止不住要吐。她说她纯粹是他泄欲的工具,她只要沾上他那东西,她对她自己的肉体都感到恶心。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放纵自己,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来爱一个男人。没有呕吐,她感激你,感激你给了她这种快感。她说她就要这样报复他,报复她那个男朋友,她要告诉他她也和别的男人睡觉了。一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一个会享受她也给她享受的男人。

  她说她就知道会这样,就知道她会让你进来。就知道她所有的防备都是欺骗自己。可她又为什么那样惩罚自己?为什么就木能也享受享受?她说你给了她生命,给了她希望,她要活下去,也重新有了欲望。

  她还说她小的时候,她家有一条狗,总喜欢用潮湿的鼻子弄醒她,有时候还跳到她床上来。她特别喜欢搂着这狗。她妈妈说,她亲生的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说狗身上有跳蚤,不让狗进她睡觉的房里。她有一个时候,身上老长红的疹子,她妈妈就说是狗身上的跳蚤咬的。后来城里不让养狗,乘她不在家的时候,打狗队把狗套走打死了,她还哭了,没有吃晚饭。她觉得那时候她特别善良。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世间这么恶?人对人之间为什么这样缺乏同情?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像开了话匣子一样,说个没完。

  你说她说得很好。

  她说她真想总也长不大,可又想长大,她希望被人爱,希望人都看着她,可又畏惧男人的那种眼光。她觉得男人的眼光都挺肮脏,他们看人的时候并不是看人的美貌,看的是

  别的什么东西。

  你说你也是男人。

  你是个例外,她说,你让她放心,她愿意在你怀里。

  你问她不觉得你也肮脏?

  别这么说,她说。她不觉得,她喜欢你。你的一切她都觉得这样亲切,她说她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可她说她有时候特别恐惧,觉得生活就像无底洞。

  她觉得谁也不真正爱她,没有人爱她,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她说她就惧怕这个。可是男人的爱都那么自私,总想占有,他们付出什么呢?

  他们也付出了,你说。

  那他们自己愿意。

  可女人不是也同样离木开男人?你说是天意让阴阳两块磨磐合在一起,这便是人的本性,你说她不必有什么畏惧。

  她说你教唆。

  你问她难道不喜欢?

  只要这一切都来得这么自然,她说。

  来了,就全身心接受,你唆使她。

  啊,她说她想唱。

  你问她想唱什么?

  唱我同你,她说。

  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你鼓动她放开声唱。

  她要你抚摸她。

  你说你要她放荡。

  她要你吻她的乳头……

  你吻着了她。

  她说她也爱你的身体,你身上的一切都不再可怕,你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哦,她说她想看见你进入她的身体。

  你说她成了个真正的女人。

  是的,她说,一个被男人占有了的女人,她说她不知道她胡说些什么,她说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她说她在船上飘,不知要飘到哪里,身不由己。由它荡去,漆黑的海面上,她和你,不,只有她自己,她并不真的害怕,只觉得特别空虚,她想死,死也是一种诱惑,她想落到海里,让黑乎乎的海水把她淹没,她需要你,你的体温,你的压迫,也是一种安慰,她问你知道吗?她特别需要!

  需要男人?你诱惑她。

  是的,需要男人的爱,需要被占有。她说,是的、是的,她渴望被占有,她想放纵,把什么都忘记,啊,她感激你,第一次的时候她说她有些慌张,是的,她说她要,她知道她要,可她慌张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想哭,想喊叫,想在荒野里让风暴把她卷走,把她剥得光光的,让树枝条抽打得皮开肉裂,痛苦而不能自拔,让野兽来把她撕碎!她说她看见了她,那个穿黑衣服的放荡的女人,双手摸着自己的乳房,那种笑容,走路的那种姿态,扭动着膀,一个淫荡的女人,她说,你不懂,这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你这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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