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美术趣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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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btw2 于 2005-3-21, 21:30:32:

文革美术趣谈
  
   鲁迅这老爷子真有点神,文革前三十多年,红军长征还没开始,就已经这样讽刺所
谓“革命家”了:“以为凡革命艺术,都应该大刀阔斧,大砍大劈,凶眼睛,大拳头,不
然,即是贵族”。给我的感觉好像鲁迅直到文革时还活着,一切都亲眼所见似的。
  
   凶眼大拳
  
  其实六十年代初已经“左”到如此了,那时动不动全国大游行,支援古巴、巴拿马、
伊拉克。一到这节骨眼儿我们几个新大的画手就惨了,头一晚整夜加班,画巨幅宣传画。
八张或十六张整纸,满满一面墙,画面总不外几颗巨大的外国脑袋,正是鲁迅所谓的“凶
眼睛,大拳头”,每颗脑袋都有两米多高。
  画样是政宣部拿来的,不知怎么回事,似乎这几个小国的人长的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南
部高加索人种,皮肤黝黑发亮,高鼻深目小胡子,头戴贝雷帽,身着迷彩服,恰似一个个
儿萨达姆。浓眉拧着,以示对美帝的仇恨,血盆大口张着,以示正在发出120分贝的怒
吼,肩胸宽大得不成比例,以示金刚般的伟力,拳头自然更是大得如同又长了一颗脑袋。
   在新大众画手中我是理所当然的“第一把刷子”,最大的那幅总是我来画。
   我在中学画的画从没超过一本杂志那么大,现在一下子要画一面墙,痛快!我抡圆
了胳臂起草稿,用大号脸盆调颜色,用特制的超大号的“革命宣传画专用刷”涂抹,真他
娘的痛快!
   第二天全校学生上街游行,我等几人补休睡觉,我边睡边想:咱们跟老美隔着太平
洋,咱这边千百万人游行呐喊,老美真害怕么?
  
   当然,中国也不总是空喊口号,瞅冷子也进口点古巴、伊拉克的货,帮穷哥们儿减
轻点美国经济制裁的压力。大概因为中国穷,大宗战略物资进不了,只能进点吃食。于是
,在自然灾害的年月,我们就有了品尝洋食品的口福。
   记得那几年满大街都是“伊拉克蜜枣”,当时我还没见过咱中国的“金丝蜜枣”,
只觉得这洋玩艺儿喉甜喉甜,特解馋。也算是对我们中国人画了画游了行的一种补偿吧。
   后来又是满大街的“古巴糖”,有点像中国的红糖,但更黄更粗,嚼在嘴里像沙子
。红糖咱吃过,所以这一对比就显出洋玩艺儿不怎么地道了。
   至于巴拿马似乎只有草帽是特色,这种破玩中国农民多得是,又没法吃,故免进。
  
   断驴腿
  
   到文革就热闹了,首先漫画打头阵。记得第一幅具有全国影响的漫画叫“百丑图”
,连周总理都发了话:“这是一幅反动漫画,打击面太宽!”
  这幅画中间是刘少奇坐着“敞蓬轿”(也许是“四川滑竿”,总之为了能露出少奇的
形象),而周围抬轿的,鸣锣开道的,打旗摇扇的,舞枪弄棒的,跑腿跟班的,全是所谓
“刘邓司令部”的干将,比如邓小平、彭真、刘澜涛、杨尚昆,等等,凑够百人。这幅画
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每个人都极像而又极丑,一看就知道是谁,足见这位黑画家的功力。
  另一套著名漫画是文艺界的“百丑图”,当时的明星大腕如孙道临、王晓棠、白杨、
秦怡等均难逃画网,而且同样是极像而极丑。懂画的人都知道,画漫画的诀窍就在找缺点
,然后极力放大。但到了梅兰芳就“没手逗”了,梅先生一丝缺点也找不出来,只好把原
本的大眼睛无限放大,双眼皮画得更双,嘴巴无限缩小,结果成了现代日本漫画那种美女
,要丑化反倒更漂亮了,真是没法子可想。
   那时被画得最多的自然是刘少奇,少奇的特点好找,大鼻子,小眼睛,暴牙,一头
白毛,一脸寿斑。画得多了,这几个特点逐渐变成了象征符号,只要简单勾出鼻、眼、牙
、毛、斑,就代表少奇了。
  那时清华井岗山的小报出了一套长篇连环漫画,在全国也很有影响,名子好像是《新
编西游记》,把孙悟空改造成勇于造反的英雄(蒯大富化身),白骨精之类妖魔则是走资
派(王光美化身),唐僧是压制造反的学校领导,而猪八戒则是保唐僧,保走资派的“保
皇派”,经过斗争,孙悟空胜利,猪八戒失败后变成“消遥派”,记得那一段最有趣,说
是八戒在学校“文革小组”那儿领了若干散碎银雨,和全国粮票,扛着九齿钉耙,揣着关
防度牒,腾云驾雾往广州方向“串连”去也。
   我那时成天在小报编辑部撰写“战斗檄文”,有天忽然技痒,跟头儿说:咱也来点
图文并茂吧,我画几幅漫画。大家都不信:你还会画画?吹吧?
   等我画出来之后,一位同仁差点喷出饭来。
   画面是:高瘦的少奇同志骑一匹高头大马,披盔甲,执长矛,恰似那位向风车挑战
的唐·吉柯德,而宽矮的老邓则骑头矮驴跟随左右,等于那位忠实的仆人桑丘。
   同仁笑的倒不是这两位中世纪骑士,而是那根驴后腿,说:
   “没想到驴腿还能断了再像断桌腿儿似地绑在一起,而且照样走路,而且一点不疼
,真亏你想得出来!哎呀真是笑死我了,哎哟,哎哟,我不行了……”
   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因为我和弟弟从小就看《米谷漫画选》,对这类小伎魉
背得滚瓜烂熟,用文革的语言说,已经完全“印在脑海里,溶入血液中”了。信手拈来,
不过是固定的套路。
   比如,凡画驴必得断腿,而且必得用细绳绑在一起,还得是活扣儿,如果四根腿一
根都不断那还能叫驴吗?
   又比如表现坏人一败涂地,必得头扎绷带,脸贴膏药,断臂打着石膏,断腿撑着拐
杖,如果还有一块好肉,那还能叫坏人吗?
   我们在用这些套路时,已经见怪不怪,习惯了,麻木了,不过是用这些玩艺儿来逗
不熟悉漫画的外行一笑。正像相声演员“抖包袱”,逗得观众前仰后合,自己却不笑,实
在是他练了多年,这些固定套路的“包袱”已经不新鲜了,笑神经麻木了。
   比如我们画少奇的所谓“黑六论”,总不外这么几种伎魉:
   “吃小亏占大便宜论”,则少奇同志在悠闲钓鱼,用小小鱼饵骗来大鱼。
   “驯服工具论”,则少奇同志扮做夜贼,正用大号钳子溜门撬锁,挖社会主义墙脚
,而那钳子则是人形,代表某位甘当少奇的“驯服工具”的走卒。
   “阶级斗争熄灭论”,则免不了少奇同志变做巨形伞状大蘑菇,下面掩盖着形形色
色的小毒蘑菇──地富反坏右。
   那时我们哪儿知道其实少奇和小平的所谓“反动路线”才真正是救中国的好路线,
跟着大伙儿瞎起哄,把伟人丑化的不像样子,直到少奇变成“白发三千丈”死去,想想真
是惭愧。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我们那时真有张志新烈士似的敏锐目光,也活不到今天。
  反正我们是谁下台就画谁的漫画。记得林彪倒台前一个月,《人民画报》封面刊出了
一张江青摄影作品《孜孜不倦》,大秃脑瓢的林彪正在太阳地儿读“毛著”,侧逆光加上
书本的反光,前后一打,层次光感倒挺丰富,却把林彪的缺点暴露无遗。当时我们心里都
在嘀咕,江青这张照片是怎么照的?副统帅的形象也弄得实在太恶心了,当然嘴上一个字
也不敢露。
   林彪一倒,人人都成了“事后诸葛亮”,纷纷自吹:“我那时候就瞧着林彪长得像
个奸臣,跟在主席后面屁颠屁颠的,摇着红宝书,一副马屁精的样子,只不过不敢说罢了
”。
   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搜集林彪的头像,剪下来夹在资料本里,千姿百态的林彪
头。我明白,不出三天,整个中国将再也找不到一张林彪形象,到那时就抓瞎了。尽管如
此,那本《人民画报》还是被“政治嗅觉敏锐”的快手没收了。
   下一步就是研究林彪的特点,以前画正面形象时是找优点,十分困难,这次是找缺
点,自然就容易得多。秃头,八点二十的扫帚眉,鹰钩鼻子,瘦脸尖下巴,然后再加以夸
张,眉毛更扫,鼻子更钩。
   第二天巨幅漫画贴在大街上,贼像,忒像,老像,博得一片喝彩。
  后来江青倒台,照例研究特点,到底是三流影星,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想丑化还真
费点劲。当然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江青人中略长,那就无限加长,嘴巴略大,那就无限
加宽。再加上这位“第一夫人”表现欲太强,总爱弄出点与众不同的“妖俄子”,这就更
好办了。比如江青有时在军帽上绑条丝巾,勒在下巴下,打扮成盲流模样;或者戴顶皮帽
,把耳扇绑在后脑上,打扮成土匪模样;有时又穿一种自己发明的唐装,上身是古代那种
无领衫,下身却是连衣裙,打扮成不知道什么模样,总之怪里怪气,感谢江青为我们画漫
画提供了不少方便。
  
   红光亮
  
   文革开始,新疆第一幅领袖巨幅油画出现在乌鲁木齐人民广场,是新疆油画权威刘
南生的作品。第二天红卫兵的大字报就展开了抨击:
   “伟大领袖红光满面,神彩奕奕,而黑画家竟胆大包天,往领袖脸上涂抹青绿色,
难道人脸有绿的吗?我们一定要把黑画家揪出来,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
不得翻身!”
   油画为了表现“环境色”“冷暖对比”,往往需要在人脸的暗部搞一点青绿色,现
在看来我们熟悉的这些技法今后再不敢用了。
   第二天画像就不见了,几天后重新挂出来已面目全非,领袖变成了关公,而且无论
亮部暗部都像有红色追光打在脸上似的,叫人没法看。
   这种手法正是江青搞样板戏时候所谓的“红光亮”。
  
  当时冒出来许多新词,比如画领袖像得叫“敬绘”,买像得叫“敬请”。我那时奇怪
是谁这么聪明,忽然发明出这么多新词儿,多年之后才从侯宝林相声中知道“敬请”之类
其实不是什么新发明。相声说:解放前有位老太太买了幅灶王爷的像,一位小伙子问:您
这画哪儿买的?老太太连忙拦住:可不敢说“买”,这是神仙,得说“请”。又问:多少
钱“请”的?老太太心疼钱,骂上了:妈的就这么个破玩,八毛!
   买领袖像虽然得说“敬请”,但书店并不给白“请”,钱还是要照掏的,只是那价
码的数字缩印得无限小,而且得用淡灰色油墨,眼神稍差的不拿放大镜绝对看不见,以表
示这是一幅“无价”之宝。
  
   画领袖像的风很快蔓延开来,新大也挂出来一幅巨像,这是一位新大的老画家画的
,大概是五十年代的美术老师,技法确实差点儿。
   我有点看不过眼,立刻动手,也画了一幅,从此那位老画家便消声匿迹了。
   后来新疆画报社的张威老师也参加我们绘画组帮我一起干,张威毕业于中央美院,
在新疆也是一流画家,我俩在新大画了一年,我等于上了一年不要钱的美院。
   虽然我也尽量把领袖画得“红光亮”,但上面的头儿还嫌不够劲儿,要求再红再亮
,我有点不耐烦了:
   “咱领袖再红光满面,总不能把皮肤画成红布呀。”
   可能一般人不大理解我的烦恼,头儿让画红你就画红呗,又不疼不痒的,何必跟他
矫情呢?实际上我们画画的人对色彩比一般人敏感得多,稍过分一点就浑身难受,甚至无
法忍受。就跟搞音乐的人听到走调的音一样,也是浑身难受。
   但头儿不依不饶,说:
   “我刚从北京回来,那边已经直接把“大红”色往脸上涂了,那是北京,知道吗?

   意思是北京的一切都是样板,北京放个屁大概都比外地臭得更标准。的确,那个年
代的“革命宣传画”人人脸上都像正在渗出鲜红的血。
  
  有一回我去杨明山老师家玩,杨明山是新疆著名油画家,色彩全国一流,现在旅居澳
大利亚,已经是澳国油画泰斗。杨明山是个怪人,俄罗斯二转子,据说当年考上美院后,
上了一年就退学了,说:那些老师画得还不如我,我跟他们学什么劲儿?其才气狂傲可见
一斑。这种持才傲物的狂士五七年自然跑不了当右派,当了右派之后仍然天天躲在家里画
裸体,留一脸大胡子,心中除了艺术之外没有它物,什么右派不右派,去他妈的蛋!只这
一点就比我哥哥那种愁眉苦脸的右派强得多。
   一进杨明山的家,迎面墙上一幅领袖油画像,那脸色已不只是“红光亮”了,而是
“红得发紫”,直接把玫瑰红和紫罗蓝往上抹,我奇怪这位全国一流色彩大师怎么用这么
吓人的颜色?
  进得里屋才发现大师的真正的色彩作品,一幅他那位俄罗斯二转子爱人的画像,标准
的白种人肤色,白而透明,美极了。然后是他儿子的画像,那双蓝色眼睛中似漂着流动的
海水。最后是他自己的画像,采用伦勃朗式的调子,人整个处于暗部,只一束光打在半边
脸上,显得深邃莫测,从黑暗中射出一束冷峻目光,透出对现实的不满。
   从里屋这几幅色彩佳作与外屋那幅色彩玩笑的对比,杨明山的胆量也实在吓人。
  
   一九七二年全国美展是文革以来第一次大型美展,全国各地都要选送作品,我的创
作只到省一级展出,各省的精品才拿到全国展出。
   我们到北京参观美展,一眼望去仍然是一片“红光亮”,忽然发现有一幅不大的油
画前挤满了人,原来是《鲁迅在病中》,呈现一种极美的灰调子,在几百幅“红光亮”中
格外抢眼。尤其鲁迅的脸简直是灰中透青,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真实的肤色了。大家赞叹不
已,围着不愿走。
   这画家对“红光亮”的反抗真绝了,画得再灰领导也没办法,鲁迅先生在“病中”
呀!
  
   直到前不久电视上还说到“红光亮”这事,中国油画权威,中央美院院长靳尚宜说
,当时他们也一样,也已经被整得只会画红脸,色彩感觉全被破坏了。改革开放好些几年
后,这毛病还改不过来。
  
   “主席司令部六人像”及“英明领袖像”
  
   一年时间,我几乎画遍了领袖的各种姿势,天安门上招手的,大会堂上念稿的,北
戴河海边穿大敞的,稻子地里戴草帽的,等等等等,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天画同一张面孔
确实有点烦了。恰好那时找到一个画样“主席司令部六人像”,可以让我再换几张新鲜的
脸画一画。
   哪六人?毛、林、周三人再加上陈伯达、康生、江青,当时的说法似乎是,在中央
高层中只有这六人是真正属于“主席司令部”的,而其它人大概都是“刘邓司令部”的,
甚至连“周”还算是“右”的代表。后来大名鼎鼎的“左派”张春桥、姚文元当时还是排
不上号的小人物。
  那时大伙经常抬着领袖像游行,全市四大院校都在争着画大幅领袖像,看谁大过谁。
我在四大院校众画手中仍然属“第一把刷子”。既是第一,自然得搞一幅最大的画像。我
们用六块2.4米高,1.2米宽的五合板拼起来,有7.2米宽,“司令部六人”正好
一人一块五合板。
   首先自然要研究这六个人的特点。
   毛泽东不用说,已经熟悉得没法再熟悉了。
   林彪就遇到了困难,钩鼻扫帚眉,驼背小矮个,形象有碍观瞻。只好给他拔高个头
,鼻子不要太钩,眉毛不要太扫,但这么一来又不像了,必须要细心调整到似像非像,似
丑非丑的地步,费老劲了。
   周恩来众所周知是世界四大美男子之一,浓眉大眼,连刮得铁青的胡碴儿都比别人
显得色彩丰富,但太美了又不好画,画不出那气韵风度,只形似而无法神似。最后没办法
还得请张威老师给我修改,高级脸必须高级画家才能画出。
   陈伯达最好办,首先一顶帽子就遮去了半个头,一副大眼镜又遮去了半张脸,下面
剩下宽鼻大嘴短方脸,毫无表情,木头人似的,一画就像。
  康生不太好整,虽然也是眼镜,但目光仍然能透过镜片显得高深莫测,那时我们根本
不知道此人是中共历史上整人专家,只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这
神态最难掌握。好在康生我亲眼见过,六六年冬,康生访问阿尔巴尼亚回国,路过乌鲁木
齐,我们新大学生半夜冲进贵宾馆,康生没办法,只好从被窝爬出来给我们做了一通报告
,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了六个小时“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正好我坐在第
一排,负责录音,看了个清清楚楚,觉得跟老爹的好友,西部歌王洛宾先生有点相似,所
以画得还挺像。
  江青是六人中唯一的女性,按说能给清一色大老爷们儿的画面来点变化,但此时的江
青和男人没什么差别,一身军装,又戴着大眼镜(我忽然发现这六人中戴眼镜的全不是什
么好东西,正如他们自己说的,知识越多越反动),眼镜下一张大嘴,脸上光光的没什么
零碎儿,倒是也挺省事。好在江青身材不错,总算带点女人味。
   “六人像”抬出去游行那次我没去,头儿回来兴奋地说:
   “咱们的大画一抬出去就把那几个院校全给震了,他们全都自动往后排,让我们的
画走在最前面。老九啊,你给咱威虎山立了一大功!我委任你为──滨绥图佳保安第五旅
上校团副!”
   头儿还照了一张照片,我一看,嗬!这幅画几乎和游行队伍一样宽,怪不得把四大
院校给“震”了。
  
   待文革结束,我到北京出差,发现满大街都是山西刀削面,到处都唱“交城的山来
交城的水”,山西人华国锋当政,全国各地都弥漫着山西醋坛子味儿。我就有点气不忿儿
,那么当时毛爷爷在世时,大街上怎么见不到湖南红烧肉呢?
   当然,对我来说,又轮到画“英明领袖像”了。为了增强油画底纹效果,我整了两
条麻袋当画布,至于浪费多少颜料是不必操心的。
   首先依然是分析人物特点,“英明领袖”长得立眉立眼,鼓脸高颧,连短发也向上
立着,典型的蒙古利亚人种特点,虽然下巴往后缩,但正面像也看不大出来。还好,不算
太难画。
   谁知刚画了一半,“英明领袖”已开始就“两个凡是”做检查,我一看风头不对只
好停工等待。果然不几日,“英明领袖”板凳还没坐热就下台了,那幅画了一半的麻袋画
布自然也只好作废,为国家省了不少颜料。
  
   “毛主席去安源”
  
   1967年中国美术史发生了一件被称为“里程碑”的大事,宝像“毛主席去安源
”横空出世。那阵子两报一刊天天头版头条宣传,全国上下到处张灯结彩,敲锣打鼓,都
在“敬迎宝像”,简直比“喜迎芒果”那回闹腾的还凶。美术这行还从来没被如此重视过

   等我看到那画后,发现技法拙劣,色彩俗侉,不像正规搞油画的人画的,甚至有点
像年画。后来一介绍作者刘春华,果然,是中央工艺美院的学生而非中央美院的学生,怪
不得像个民间工艺品。
  就这么个用油画材料画的年画,怎么成了美术史的里程碑了呢?原来全在政治原因。
文革前油画家侯逸民画过一幅《刘少奇在安源》,文革一来,自然要翻这个案。正好工艺
美院搞一个画展,“毛主席去安源”是其中的一幅,意思是说,当时领导安源罢工的不是
刘少奇,而是毛泽东。
   其实在历史上两人都去过安源,毛是先去的,打群众基础,而真正组织罢工的是李
立三和刘少奇,功劳三个人都有份,文革前李立三的功劳不见了,文革中刘少奇的功劳又
不见了。正如一位外国伟人所说,历史就像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女孩。
   这画被江青发现了,于是捧上了天,技法也好,色彩也好,样样都好。江青懂不懂
戏剧我们闹不清,但江青懂不懂美术这回我可全清楚了。
   新疆这批画家哪一个不比刘春华画得好?但现在没办法,全得临摹这幅“宝像”,
甚至连孤傲的杨明山大师也不敢例外,只是边画边骂边摇头。光我自己就画过四五遍,全
是给各兄弟单位帮忙。
  前几年因为这画又闹了一场风波,已经成了北京某画院院长的刘春华在“保护知识产
权”的旗号下,把这幅画从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要了回去,然后一转手以六百万元的价格
拍卖了出去,创下了中国现代油画拍卖的最高记录。显然并非这画的技巧多么高,而是当
时那个畸形的时代给这幅画赋予了特殊的价值,是一种政治的,历史的,文物的价值。
   刘春华这个油画外行,文革中出尽了风头,文革后又捞足了票子,真是名利双收。
  
   颜料的革命
  
   众所周知,无论多鲜艳的颜料,只要在太阳紫外线下暴晒几个月都得退色。为永葆
领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就得在颜料上想办法。
   不久,“耐晒大红”“耐晒桔黄”等等全面问世,价格自然不菲,但我们用了之后
发现“外甥打灯笼──照旧”。那个年代还从没听说过假冒伪劣,中国解放后最早的造假
居然造到了伟大领袖脸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来,又出现了更高级的颜料──佛山银铢,一般颜料都是三四毛一支,而佛山银
铢竟两块钱一支,一下贵了五六倍!而且颜料袋上标明“领袖脸部专用色”!我问张威老
师这颜料怎么用,谁知连张老师竟也茫然。
   没办法,只能自己大着胆子试,当我怀着敬畏的心情(不是敬畏领袖像,而是敬畏
两块钱的价格)把佛山银铢抹到领袖脸上时,发现并未产生预期中光芒四射的伟大效果,
不过就是普通的朱红色罢了。
  后来经过时间的考验,才渐渐发现两块钱没白花,佛山银铢果然耐晒不退色。再想一
想也确有道理,它的原料是铢砂,即红色印泥的原料,我们都知道,几千年前的出土字画
,所有颜色全变色了,唯独红色印章依然鲜艳如新,可见其保鲜力之强大。而且这又是产
自佛山的银铢,就更货真价实了。
   这么好的发明革新,不知为什么文革后不见了,可惜。
  
   凡是画过油画的人都知道,在所有颜料中白颜料用量最大,当时我画“主席司令部
六人像”时,专有一个下手给我挤白颜料都来不及,我用那种“特号革命宣传专用刷”,
一袋白色两刷子就抹光了。当时整个乌鲁木齐竟闹到白色脱销。
   后来听说杨明山老师正在自己生产白颜料,忙去取经。杨明山笑了,说:很简单,
调色油加硬脂酸在锅中烧化,倒入白广告粉搅拌均匀即可。我一看,又软又滑,比上海生
产的还好使。
   回去就干,立刻给新大旁边的肥皂厂发一封公函:
   最高指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的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肥皂厂革命造反派战友:
   为更好地敬绘伟大领袖宝像,我革命造反兵团急需硬脂酸一块,望革命造反派战友
予以大力支援。顺致革命造反敬礼!
   后来这技术我一直带到了皮山,在那个边远小县经常颜料不全。于是我把调色油倒
进我家铁锅里,找不到硬脂酸,弄了块极硬的肥皂代替也差不多,直烧得满屋满院都是恶
臭,颜料生产成功了,我的铁锅也臭得洗不出来了,妻子抱怨了一年。
  
   美术狱
  
   文革美术虽然有趣好玩,但一不注意就可能犯了哪条禁忌,掉入陷阱,永世不得翻
身了。清朝有文字狱,照此例文革美术似应叫做“美术狱”。
   文革一开始就有一件震惊全国的大案,《中国青年》封底有幅油画,一群农民正在
“为革命”抢收麦子。忽然上面宣布:全部收回化为纸浆,据说原因是:在一堆麦穗里藏
着反标“蒋介石万岁”!
   当时我一看,明显是油画中的笔触嘛,在一堆笔触中,有几根麦穗似乎也能勉强搭
配成个“草头”,但再往下就死活看不出来了,我当然不敢这么说,只是暗暗为那位叫“
李泽浩”的,肯定已在受刑的画家担心。
  全国革命形势发展十分迅猛,不久就听说有人已经在那堆麦穗中发现五十多条反标了
,什么“打倒共党”“反攻大陆”“打倒朱毛”“台湾必胜”……,花样齐全,要啥有啥
。后来甚至发展到一百多条反标,别的不说,李画家能把一堆麦穗横竖颠倒搭配成一百多
句词语,也算创了世界吉尼斯。
   再后来又有新花样:说是“三面红旗倒了两面”,我一看,的确,有两面红旗被风
吹得有点斜。
   再后还有更绝的:“一条扁担把列宁的头穿了个透”,模糊看去,那只握扁担的拳
头还真有点象列宁的秃脑瓢儿。
   几年之后,又有著名油画家何孔德的一幅《遵义会议之光》引起骚动,这画什么都
画得清楚明白,就是路边有些草,于是有人从草丛中找出一个“猫头”,说是影射了领袖
,我一看还真有点像。
   “画”这东西是有点怪,你说它像啥,影影唬唬还真有点像。前几年看“心理学”
,才知道这种现象叫做什么“知觉的选择性”。
   打那儿起,懂得了什么都得画得整整齐齐,横平竖直,不敢歪斜,不敢用乱笔,不
敢画草丛、树叶、麦穗……
  
   文革中到上海出差,当画家的舅舅和舅妈告诉我,快去看“黑画展”,有意思得很
。我一看尽是名家作品,比如一只公鸡低下头却往上看,这表示“对党充满刻骨仇恨的眼
神”,又比如一个泥娃娃戴着戏台上的官帽,这表示“讽刺党的干部腹中空空”,等等。
   看完“黑画展”学问又增了,以后甭管画什么,必须简单明确,一目了然,千万不
能搞什么“含蓄”,什么“寓意”。
  
  后来又发现光注意简单明确还是不够。母亲那时在二中当美术老师,画了个报头,葵
花向太阳,你说多简单多明确多革命啊,但有人立刻挑出了毛病,说“你画的是国民党党
徽,说明你还在怀念老蒋”!原来画葵花时,为了画得均匀,葵花正好画成了十二个花瓣
儿,恰与国民党党徽的十二角星合上拍。母亲吓坏得赶紧撕了重画。以后我们全家(包括
爱画画的哥哥弟弟)都记住了,凡是画放射性物体,全得数着画,或十一个瓣,或十三个
瓣,千万要避开“十二”这个不吉祥的数。
  
  但有时候数对了数还不行,比如我的画友兼同学夏老夫子画了一幅文革漫画,意思好
像是“打倒阎王,解放小鬼”吧,他把“坏蛋”的“阎王殿”画成一个城门楼子,立刻就
遭到了大字报攻击,硬说那城门楼子是“天安门”,是“诬蔑党中央”。其实天安门是两
层门楼,五个城门洞,而他画的是三层门楼,三个城门洞,故意避开天安门的数目。没想
到乌鲁木齐穷乡辟壤,化外之地,城里城外都没有城门楼子,人们少见多怪,只要见到城
门楼子一律呼为“天安门”,不管你几层门楼,几个洞子。
   甚至有次说到北京的一个什么单位,我说那单位就在“地安门”,少见多怪的乌鲁
木齐人立刻警惕起来,质问:胡说八道!只有天安门,哪里有什么“地安门”?你这不是
唱反调吗?
  
  还有更好玩的,我的画友在文革中受到批判,说是作风恶劣,流氓成性。原因是在他
家里发现了以前在美院上学时的作业──裸体画,批判者说:“那些女人能让你光着屁股
画,肯定你们搞了关系嘛,而且样子样子的女人都有,看来还搞了不少啊”。这种推理在
一般老百姓(包括领导干部)那里可以说百分之百成立,如果你硬说一个都没搞过他倒认
为你可能有病。
  
   幸运的是,在这步步陷阱,处处冷箭的美术狱中,我穿行了十几年,居然一次也没
掉进去,而且我是这么黑的“五类”,又这么粗心大意,脑子少根弦。真不知道祖上积了
什么阴德,老天竟如此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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