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哈斯嘲弄了谁 - 金秋野 (刚刚在《读书》11月号上看到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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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梅子 于 2009-11-16, 21:57:38:


库哈斯只是嘲弄了勤劳善良的中国人民吗?我认为并非如此。他嘲弄的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这段历史。他的方式是只说恶毒的真话,不说美丽的谎言,这是自由资本主义和金钱政治将人性中的贪欲最大化的结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库哈斯给我们好好上了一课。,


近日,库哈斯(Rem Koolhass)在网络上成了全民公敌。他和他设计的CCTV,俗称“大裤衩”,遭受民间舆论的攻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年初新央视北配楼戏剧性的大火,好像石头投进一池春水,让这座建筑所激起的愤慨、落寞、讥笑和幸灾乐祸,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不过这次,有好事者翻出了一本书,书的作者署名是库哈斯,书名很有趣,叫做《满意》(content),封面上就是以CCTV为背景,前面三个当红政治人物,金正日、小布什和萨达姆,分别手持左轮手枪、十字架和冲锋枪,小布什的脑袋上还顶着一盒麦当劳的薯条。好事者推荐大家翻开这本书最后的三页,让大家认真观察CCTV剪影在一系列卡通拼贴画中充当的角色,有乳酪、自慰器、老恶棍、机器人等。在各类媒体间广为流传的一篇报道中有这样一段话:“设计师库哈斯日前出版的一本名为《Content》的著作,书中一些画面公然把央视新大楼比作男女生殖器:主楼是一双膝跪地的裸女,旁边并有一指向天空的男性生殖器。此消息一出,在中国建筑界引起强烈愤慨,纷纷谴责库哈斯的行为。”

我们必须承认,这些话都是有根有据的。图是真的,愤慨也是真的,确凿无疑。库哈斯的书并不是新书,我早就买了,买的时候不知道内容好不好,只是为了看看他最近又有什么奇谈怪论,装帧上又用了什么新花样,最最要紧的是:这本书相当便宜,原价只合人民币80多块钱。一本544页全彩印刷的小16开书,由著名的Taschen出版社出版,何以会如此便宜呢?原因就在于,这本所谓的“书”,其实更像一本杂志。这里可绝对没有贬低杂志等出版物的意思,但书和杂志之间的区别,还是一目了然的。至少在表面上看,书的路数更加正经,杂志就比较自由;书的寄托比较深远,杂志的立意注重时效;书里面一般是没有广告的,杂志里却基本都有广告,这也是后者的经济支柱。书比较平实,而杂志,厚厚一本,亮晶晶的,看完随手就扔掉了。这是两者之间的区别。《满意》这本书很厚,很花哨,很便宜,翻开首页,就是时尚大牌Gucci的广告。有了广告,内容就显得没那么正儿八经了,书籍一般端着的架子也就放下来了。这也正是库哈斯的处世方法:放下架子,重返世俗;远离庙堂,重入江湖。可是请别以为这位现行走资派真的跟大众打成一片了,恰恰相反,他这么做只是一种姿态:取悦于多数,换来财源广进;将传统知识分子与浊世间孤介的愤懑对抗(如屈原和阿多诺)转化为更加柔性的揶揄和反讽,做一个不痛不痒、但也不太妥协的批评家。

库哈斯作批评家,可不只是说说而已,他的设计全都是批评,有对建筑美学自身的批评,也有对社会现象的批评。他一面批评这个“混乱的坏世界”,一面与它合谋,一起浑水摸鱼,利用人们普遍的虚荣和愚昧,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然后他再把这个主意和盘托出博人一笑。这很有点希腊喜剧天才阿里斯托芬的调调。你说他不正经,他充满了忧思。你说他很严肃,他其实一直在开玩笑。库哈斯的人格既讨人嫌又惹人关注,我猜想,在他眼里,建筑师太狂妄了,以为自己能做很多事情,其实却受制于人(“全能和无能的混合物”);学者太迂阔了,以为自己看透了一切,其实寄人篱下,举步维艰;记者太苍白了,虽然他原来就是干这个的,却不喜欢这个行当雄辩滔滔缺空口无凭。库哈斯作建筑师,要竭力做一点东西出来,这方面是满认真的。他的建筑,并不是在胡闹。他恪守现代主义的认知习惯,在后现代假古董泛滥的二三十年中有所不为,批判地坚持柯布和密斯的传统。他以一系列巧妙而独树一帜的设计作品赢得了公众的目光。作为一种风格的批评,库哈斯巧妙地绕过了地域主义、建构、表皮等逃避现实的流行语言,搭建属于自己的重整体轻细节、重城市轻单体的社会建筑学。如果没有这些成就,光凭几个唬人的姿势,是不足以在行业内获得普遍的认可,并获得象征建筑界最高荣誉的普利茨克奖的。作为一个既重思辨又重实践的全能型建筑师,他总是能躲开各种潮流,保持自家独特性,引领时代的潮流。在上世纪90年代,他的那本巨大的“S,M,L,XL”风靡全球建筑圈,成为新一代建筑人的圣经。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那本书不仅捏住了时代脉搏,说中了很多要紧的问题,也提出了很多奇思妙想,当然也注了很多水分卖了很多钱。不像上一代的知识人,需要端着架子,语调平和、言行端方,库哈斯就像个顽童,专门扯皇帝的新装。在他的作品和文字中没有脉脉温情,或者说,他把它很好的封存起来。我们都知道,建筑师职业之难,难在一系列的矛盾,比如独立和依附、批评和建设、激进和怀旧、名望和效益、作品和产品等。库哈斯给出了他独步天下的解决方案,他说:“在我所说和我所做之间,有一个巨大但健康的鸿沟”。这对全世界的建筑师都有吸引力,因为建筑师甘苦自知;而这对大众就没有什么价值,甚至让人觉得不坦率不地道,因为他们既不了解个中艰辛,也不把建筑师的自怜自大当回事。

了解库哈斯这个人,看过他最重要的作品《癫狂的纽约》,就会明白《满意》这个名字的反调,和那些波普图画的寓意所在。翻看那些充满了似是而非的垃圾信息、让人忍不住想笑的荒唐调侃,似乎听见库哈斯在说:“这个世界这么烂,这么差劲,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库哈斯的精神世界,带着1960年代文化喧嚣年代深刻的烙印,假不正经,特立独行,虚张声势,无所不言。他太喜欢垃圾信息了,把数码时代的粗口和做作当成素材,来装扮自己的建筑与图书,跟那些千辛万苦的踏实努力生硬拼贴在一起,让人无所适从。有了库哈斯,世界建筑学界的风气为之一变,不管你喜不喜欢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而在库哈斯身上,那些波普艺术、摇滚风、蒙太奇、超现实主义等艺术趣味熔于一炉,通过他的作为,经由他的崇拜者们的刻意模仿,又进入了主流建筑语境和全球化时代的社会生活。当前建筑界是坏孩子说了算,哪怕是在高高在上的建筑理论界,也由于库哈斯让人不敢轻视的积极介入而混入了一些实用主义的江湖气。库哈斯不按常理出牌又每发必中,慢慢混成了建筑学界的黑老大。你太正经,理解不了他;太世故太单纯太少幽默感太多虚无感也都不行。这绝对是建筑文化史上的一个怪胎。正是这个怪胎,得到了设计CCTV的机会。他就做了个大裤衩,这不是专为这个题目所作的唯一解答,这个形式早就在他的形式名录里等着派上用场了;但这也是专门的解答,因为这个形式天生就扭曲、粗糙、狂妄自大又充满了反纪念碑的气质,正是此地当下的建筑寓言。库哈斯的建筑,实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力量的艺术作品,一座建筑可以负载的文化寓意和批评功效,被他做到了极致。也许他就一直在等着后知后觉的人们幡然醒悟疯狂叫嚷,自己却可以全身而退的这一天呢。

面对国内铺天盖地的攻击,库哈斯辩解说:“我在这个声明里主要想表述的是那些画面不是出于我的手笔,这完全不能代表我对这个楼的设计理念和意图。”这句话前半句是真话,因为那一本一本的厚书,相信都是他的私人团队按照他的“精神”炮制出来的;但后半句是假话:没有他的默许,谁敢开这种国际玩笑?也许对库哈斯来说,适度说个把假话没什么了不起,就像他将这个早已存在的形式用作CCTV时作出的解释和说明。每个建筑师都这么干。我相信,跟乡愿建筑师们那些不痛不痒的附会设计说明相比,那些刺激的拼贴画正是他的意图所在,这个设计真的就是一个天大的讽刺,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猜想,对于他来说,能在中国北京的这个地段开一个天大荤笑话,实在是最最有趣的冒险。但是,这个玩笑只是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才起作用,对于物质的建筑来说,他所付出的努力决不打折扣。然而人与人之间彼此沟通困难古已有之,开玩笑找错了对象是要挨揍的。高级的玩笑可能引起低俗的联想,低俗的玩笑容易招致道德的围攻。开玩笑的人也许没想这么多,这就好像麦田里的怪圈,虽说是个恶作剧,却殚精竭智,全力而为。正经惯了的人看到之后就会愤懑不已,只觉得祸害庄稼,该遭天遣。

可是库哈斯到底嘲弄了谁呢?这个其实要看他到底是正经的玩笑,还是无厘头的玩笑。比方说东方朔,我们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他开玩笑都不是图傻乐,而是对天下治乱有所讽喻。说到底,也许我们还在信奉古典精神,希望批评对这个世道有所裨益,让它更加合乎理想。而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互相揶揄取乐,纯无目的,甚至惹是生非,就是没价值的玩笑、有时候甚至充满歧视和恶意。库哈斯的玩笑是善意还是恶意呢?我想依他拒绝崇高的一贯立场,恐怕不能算是善意。可苏格拉底也常常开非善意的玩笑,我们只能把它归结为中性,属于智者对世界的不爽,很敏锐,很锋利,很解气,但缺少慈悲。这是最要紧的,缺了慈悲,也就少了济世的功效,纯粹成了文化嘻哈派,一副玩世的面孔,最后也很难洗去这个形象。在这方面,我更欣赏伟大的乌托邦空想家们,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彼此更契合,言行举止更真诚,作品更多心血,为人更合乎伦理的铿锵之美,对于世道人心,也更多是鼓舞和净化,而不是向恶的一边推波助澜。在这方面,库哈斯太少天真,所以更像韩非或杨朱,或者马基雅维利,还有那些玩弄世人的乱世奸雄。可是不管是曹操还是袁世凯,都是历史选择了他们。如今也正是我们的业主,给了库哈斯自由表演的机会,这不是他的错。建筑师有好有坏,有诚实有钻营,是广袤的社会舞台给不同人提供了不同的角色。库哈斯只是嘲弄了勤劳善良的中国人民吗?我认为并非如此。他嘲弄的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这段历史。他的方式是只说恶毒的真话,不说美丽的谎言,这是自由资本主义和金钱政治将人性中的贪欲最大化的结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库哈斯给我们好好上了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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