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络上清新独特的声音
·方舟子·
(这是为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网路新语丝》写的前言)
一
众所周知,国际互联网络最初出现在美国科研、教育机构,在很长的一段时
间内完全是英文的天下。顺理成章地,最早使用这个交流工具的是留学美国的中
国留学生们,最早在这个英文世界里摸索、开辟出一个中文地盘的也是他们。第
一个吸引了世界各地的用户的中文角落是在一九九三年兴起的网络新闻组“另类·
中文·文本”(alt.chinese.text,简称ACT),一个没有任何管制的自由论
坛。象一切的自由论坛,充斥其中的是“灌水”(指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张贴)、
吵架、骂街。但是,大浪淘沙之下,总可见到金子的闪亮。在铺天盖地的垃圾中,
遮掩不去的是中文网络文学的雏形。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匆匆网客中,也出现了
以网络为阵地、较为认真地进行创作的所谓“网文大家”。
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乃有方舟子、古平等人在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办了第一份
创作性的中文网络刊物《新语丝》月刊。中文网络文学从此有了一个较为正式的
发表园地。的确,尽管《新语丝》的质量是逐渐提高、份量是逐渐充实起来的,
尽管《新语丝》的创办者和历届编委都是业余的爱好者、以后也没有专业化的打
算,但是创刊伊始,创办者就已决定在一块自由散漫的阵地上树立起一面正规的
旗帜。它的严格的选稿标准,它的一丝不苟的排版和校对,与传统文学刊物相比
毫不逊色,至今在各中文网络刊物中仍然很罕见。事实上,除了是在网络上传播,
《新语丝》在形式上与传统文学刊物并无太大的区别,将它打印、装订,也就是
一份传统文学刊物,本身并无多少的网络特色,这一点,也跟大多数网络刊物不
同。我们曾经在一九九七年尝试着同时发行高文本、多媒体版《新语丝》,但是
试行了一年就停止了,一个主要的原因,是绝大多数的读者仍然选择阅读文本版
《新语丝》。从读者的反馈看,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把每期《新语丝》全文下载、
乃至打印出来,仔细阅读。正因为如此,多年来一直有人建议我们将《新语丝》
印刷发行,但是限于资金和人手,我们并没有真正着手去做。
《新语丝》虽然是海外留学生创办的,却从来也不曾忘怀祖国的读者们。在
发刊辞中,我曾经写道:“我们相信,这张网伸到汉字的发源地,让亲人们听到
我们的心声的日子不会太远。我们今天所努力编织的,也许不过是未来一张恢恢
天网的小小起点。”这个可能性早已成为了现实。当一九九六年互联网连到了中
国时,《新语丝》就成了第一份回归祖国的中文网络刊物。目前《新语丝》的编
委、作者和读者都约有三分之一在国内,随着互联网在国内的发展,这个比例想
必会越来越高。《新语丝》以其别具一格的特色、高雅的文化品位,看来已在国
内众多的刊物中占了一席之地,并且似乎在文化界还有一些影响。它较早地提出
不应把金庸小说简单地视为通俗读物,而应该从文学的角度给予重视,这一观点,
在现在的中国文坛看来已成为共识。在创刊之时,它曾经半认真半玩笑地发起授
予金庸诺贝尔文学奖倡议,这一事件至今反响不绝,不久前金庸先生就任浙江大
学文学院院长时,还有记者以此事询问金庸先生。除了创办初期刊发《授予金庸
诺贝尔文学奖倡议书》(由图雅、方舟子执笔),后来连载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
教授的《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由陈村先生推荐
重新发表文革知青的长诗《白洋淀》,首发中国科技大学李志超教授的论文《家
国主义与中国文化史》,以及新近发表方舟子的《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等作
品,据说都受到了国内文化界的关注。《新语丝》的读者群,至少在十万人以上,
相当于一份大型的文学刊物。一些我所敬佩的海内外作家、编辑、文史研究者、
大中小学教师、政府官员都自称是《新语丝》的热心读者、敬慕者,在令我受宠
若惊之余,觉得能把《新语丝》的文章结集出版,向国内广大读者推荐,也是一
件很有意义的事。
所以,当国内的出版社与我们联系,要求从《新语丝》多年来发表的一千余
篇作品中挑选一部分佳作,出版一本文选时,我们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二
《新语丝》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刊物,文史小品和论文也占了相当的比
重,前面提到的几篇受到关注的文章,就都属于此类。但是,这一次,根据出版
社的要求,只选面向广大读者的文学性、普及性作品。这些作品,也许不象文史
论文那样受到文化界的重视,却拥有更为广大的读者群,并且也具有鲜明的个性,
是值得倾听的清新独特的声音。
如前所述,《新语丝》乃是由留学生创办的,在开始的几年内,作者完全由
留学生组成,时至今日,其成员、作者和读者,仍以留学人员为主体。那么,《
新语丝》所刊载的文学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海外中文文学的色彩。在一九九六
年七月多伦多“电脑网络与中国文化”会议上的一次演讲中,我曾经把中文网络
文学作品称之为“流放文学”的一部分。这里的所谓“流放”,并不是指那些由
于政治原因而被迫流放,而是指由于生活、教育、学术等原因而在海外自我流放。
流放文学的内涵,大致可以分成两类:怀旧和描写文化冲击。
久在异国他乡,遥望神州,难免要常常想起在国内时或苦或甜的生活。尤其
是那些经历过文革、插队生活的年纪比较大的留学人员,他们对那段独特历史的
回顾,也可以说是文革后国内风行一时的知青文学在海外的一个余波。只不过,
这样的回顾,往往由于远距离而产生超出现实的美感,较少了国内作家的怒气、
怨气,而多了点历尽劫波后的宽宏大量乃至大彻大悟了。正如黄歧在《家乡的小
木桥》一文中所说:“在回首自己在无知中铸成的众多终生遗憾之后,我早就清
醒地知道自己已失去了裁判别人的资格。”这样的宁静,大概只有在永别了那个
生活环境以后,才可能产生的。
与那些在国内阅历丰富的留学人员更喜欢回首往事相反,那些在国内并无多
少社会阅历、甚至一出校门就出国门的更年轻的一代,则是全身心地拥抱着新的
生活,只不过在这样的拥抱中,由于中西文化的冲突而难免产生外来者的或新鲜
或苦涩的滋味。在这方面,两性的应对几乎是泾渭分明的。女性以其特有的敏感,
捕捉着生活中的每一个小小的感触,细细体味其中的喜乐哀愁。司静一系列天然、
沉静的散文,可以做为这方面的代表。我们听她在《星期五,进城的列车》一文
中说:
“当我尽情去体味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偶遇时,生活的无数精微美好的谜底便
一个个揭开。感谢上苍,我在心里说,让我真正生活过了这个下午。我知道了午
后三点钟的暖日照在身上的感觉;我知道了湖上来风拂动无叶的枝干的意境。我
尽情体味着都市、河流与大湖弥漫到我身体每一个细胞里的那种勃勃生机。我发
自内心地给陌生人微笑,接受他们同样发自心底的喜悦。我知道了为什么我选择、
被选择,来到了这个有着厚重历史却又充满活力的地方。”
令人感动的不仅仅是热爱生活的博大爱心,更是那股深信自己终将融入新的
生活的青春活力。根据我的观察,女性对新生活的适应性,的确往往要比男性强。
男性面对不同文化的冲击,喜欢以自嘲、调侃做为释放内心紧张的自卫武器,而
表现出“农民进城”式的黑色幽默。阅读胡彪的《王五留学轶事》、亦歌的《狗
娃西行漫记》,常常令人忍俊不禁。虽然那样荒唐的场景其实非常罕见或者根本
就是虚构的,但是我们作为过来人,却也能从中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有意思的
是,这类描述常常在“吃”上面做文章,大老爷们最敏感的似乎只是舌头的味蕾,
就连女性的作者,有时也忍不住要在这个问题上幽上一默(阿待《饕鸭》)。但
这样的冲击其实是相当表面的,要能表现更深刻的冲击,还有待于对居住国的文
化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之后。
在越来越多的国内作者或初出国门的作者也加入《新语丝》的创作行列之后,
《新语丝》海外流放文学的色彩也就越来越淡。这些新鲜血液的输入,使得《新
语丝》也有了与国内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作品,斯绛的《戏缘》、奕秦的《雨晴》
和沈方的《冬天》就都是这方面的力作。同时,既然网络已越来越成为日常生活
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那么,也就无可避免地会越来越多地出现以网络本身为题
材的文学作品。也许,以网络本身为题材的网络创作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网络
文学,只不过这类作品往往具有网络“快餐式”的特征,相当地粗糙。其中最值
得注意的是唐郎的小说《偶遇》。做为一名职业医生,唐郎的作品反倒有一种看
上去与其职业不符的禅味。这篇小说以电子信件的往来演绎了一个网络上的前生
今世的故事,就象是一则关于网络的寓言。
三
在中文网络的早期,交流的目的远甚于创作,以男性为主的用户大抵抱着
“玩一玩”的发泄心态,风行的是诙谐、幽默,一句妙语往往比一篇佳作更受瞩
目。这个时期的中文网络代表人物之一图雅就以其俏皮的京味,而被称为“网上
王朔”。但是,正如王朔在玩弄日常语言之余也能创作出象《我是你爸爸》这样
较为正统的作品,图雅也以《寻龙记》这样的严肃佳构表明他同样有着一定的文
学功底,而不只是会耍耍嘴皮。
不过这类作品在中文网络的初期实属凤毛麟角。第一个较为认真地从事文学
创作的中文网人也许是百合。她也是第一个在网络上发表长篇小说的人。她的长
篇《天堂鸟》,已经由国内出版社出版,另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哭泣的色彩》则
在国内被盗版;所以,也可以说,她是第一个从网上走到了网下的人,尽管未必
都是她自己的意愿。她的诗歌、散文,以及更受欢迎的小说,都充溢着在网上很
罕见的澎湃激情。尽管她自己说过“从来就知自己不是诗人”,但在我看来,她
其实是网上女作者中最具有传统女诗人气质的一位。尽管饱经了与其年龄不符的
那么多的沧桑,受过了那么多的伤害,难得的是始终保有一颗纯真的心。《这样
一种关系》这一篇描写一个女人同时爱着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小说,如泣如
诉的叙述,宛如一首热情洋溢的情诗。但是在纯真、热情之下,我们也隐隐可以
发觉一丝挥之不去的痛苦、忧伤:
“就象隔着玻璃看一幅风景画吗?还是象搁置在一起的两幅不同格调的风景
画?人生是那么多的景色堆积而成,不同的经历和沧桑,怎能留下相同的色彩和
风格?只因孤单,只因孤单我们就走向一个陌生的人,交出自己,然后失去自己?
没有办法再仁慈些的,是不是?谁是谁的岸,谁又是谁的帆?我们真会骗自己,
骗得象真的似的,编这样的童话,就象是喝酒,为的是使自己不要那么清醒。”
这一点,正是百合作品超出“小女子文学”的高明之处。可惜的是,现在百
合已忙于相夫教子,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了幸福,我们也就难得再读到这样的文字
了。与百合差不多同时上网、也差不多同时离网的另一位女作者莲波,则以优雅
的散文见长,少了点热情,多了点雍容。在百合、莲波之后,女性上网者日众,
有闲者也不少,自顾自怜的“小女子文学”也就在网上蔚然成风,只不过,热情
往往变异成了撒娇,雍容也往往变异成了泼辣,数量虽众,却乏善可陈。
近年来异军突起的是阿待的小说。她创作的中、短篇小说数量之多、质量之
高,在网上都是无人能及的。对她的小说做取舍,是让我最感困难的,限于篇幅,
只好一再地割爱。好在她的一部分中、短篇小说已在国内结集出版(《处女塔-
-阿黛中短篇小说选》,海峡文艺出版社),若有遗珠也不算太遗憾。值得一提
的,是她的求新求变。尽管她的小说在总体上都有着欧·亨利式的结构特征和博
尔赫斯式的神秘色彩,但每一篇又都有着不同的特色,《儿子》的深沉、《猫眼
石》的怪异、《我的太阳》的感人、《处女塔》的气势、《饕鸭》的诙谐、《拉
兹之歌》的纯真、《金手镯》的离奇、《路杀》的魔幻、《乌鸦》的阴郁等等,
绝不单调。阿待小说的结构是精致的,文字是从容的,没有网上小说所通行的学
生腔调。她的小说内容横跨海内外,纵贯历史和现实,这样的手笔,在网上创作
中也很罕见。业余创作者偶有佳作并不稀奇,难得的是在总体上都保持着高水准。
在阿待的创作中,我们已丝毫看不到玩耍、发泄、自恋的网络特征,而只有认真
严肃的创造。在网上作者中,阿待可以说是最具专业水准的。
网上男作者目前还没有这种专业的倾向,但是有几个较有特色的系列值得注
意。少君的《人生自白》系列,通过对海内外三教九流人物的采访,力图以自述
的方式描绘出一副副终生相,特别是那些有关海外人士的篇章(《大厨》、《半
仙儿》、《杜兰朵》、《洋插队》、《ABC》等),有着只有生活在这个环境
中的采访者才可能捕捉到的真切。赋格的系列游记(《寻欢》、《库玛里的烟雨
楼台》、《香格里拉的地平线》、《偷渡伊比利亚》、《夜航车》等)在电影蒙
太奇式的镜头变换中,却也往往能触及光怪陆离的异国风情之下的文化底蕴,而
不仅仅是观光客的走马观花的感慨。方舟子的明代人物评传系列(《功到雄奇即
罪名》、《博物馆中的古墓》、《张居正二三事》、《人生舞台上的海瑞》、
《严嵩的末日》、《黄道周之死》等)则试图把诗歌的热情、科学的严谨融入历
史的冷静,为历史的叙述寻找一个既鲜活又客观的新角度。
四
网络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技术的革新并不能带来人性的跃变,也就不可能
对做为人学的文学内涵有根本的改变。如果我们追求的是文学的内核,网络的外
壳也就变得可有可无。因此,《新语丝》虽然是最早的中文网络文学刊物,其创
作本身却并不具有多少的网络色彩,也就并不奇怪。
但是互联网络却是一种空前的、革命性的交流、发表、反馈的手段。如果没
有这一个交流方便、发表自由、反馈迅速的网络的存在,相信我们中的许多人都
不可能被激发出创作欲望、长期保有创作热情,我们也就不可能见到如此众多的
具有鲜明个性的作品。现代文学的创作需要有文学氛围的刺激,所以一部现代文
学史差不多也就是一部文学社团史,只不过从前限于通讯条件的落后,文学社团
往往带着鲜明的区域色彩。只有到了网络时代,才彻底打破了地域乃至国界的限
制。新语丝社有幸而成为第一个以网络为交流手段的全球性中文文学社团,而五
年多以来的实践表明,它的确也对中文网络上的文学创作起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技术可以是人情隔绝的围墙,也可以是心灵交流的通衢。同声相求,以文会
友,当我们在网络上自我流放的时候,总能以自己的独特声音找到朋友,不管是
在网上还是网下。
1999.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