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之死：历史介于科学与人文之间

作者：葛剑雄

多年前得知法国的历史学家用科学手段查清了拿破仑的死因，即通过对拿破仑头发的分析，发现其中砷的含量异常高，因此他显然是死于砷中毒；并进而推断出，拿破仑是被在食物或药物中投入少量的砷，在体内积累到致死的量后中毒死亡的。
　　现在，中国学者用同样的手段查清了光绪皇帝的死因：光绪的头发和覆盖于其尸体胃部的衣物残片中的砷含量异常之高，证明他也是死于砷中毒。精细的分析还证明光绪体内的砷并非慢慢积累，而是突然增加的，因而并非含砷药物慢性中毒，而是被故意投入含砷毒物急性中毒所致。

　　这无疑是历史学或历史研究具有科学性的有力证据。历史事实是客观存在，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也不因人们的承认与否、认识程度而改变的，并有可能用科学的手段得出可以检验的结论。由此也可以断言，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能够用于发现、检验或重构历史事实的手段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精确，越来越具有说服力。

　　不过，由于历史事实，包括历史人物，都存在于过去，是无法完全重现的，保留至今的有效信息毕竟有限，任何科学技术手段的运用都有其局限。例如，要是光绪皇帝的头发没有保存下来，或者虽然保存下来了却无法认定，含砷量的分析就无法进行，或者不可能将检验结果与光绪联系起来。又如，如果没有找到覆盖于其尸体胃部的衣物残片，就难以断定他的胃中积聚了大量砷。对那些死后实行火化的人，对那些尸骨无存或连骨灰也不保留的人，再精确的分析方法也无济于事。

　　还有很多疑问是科学技术手段无能为力的。光绪死于砷中毒是一回事，谁下的毒又是另一回事。当然，早就有人怀疑甚至断定光绪死于慈禧之手，但除非发现新的证据，这个百年疑案显然还难以定谳。慈禧固然是重点怀疑对象，但在未被证实之前，不能排除其他可能。光绪被毒死既可能是精心策划和实施的结果，也可能是偶然所致；即使慈禧的可能性最大，难道能排除他的其他敌人？实际上古今中外存在的历史疑案有的是，长期被认为已定的铁案因为新证据的出现而被推翻的也不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都不可能通过科学技术得到完全的解决。

　　何况历史学和历史研究还有人文的一面，同样的历史事实，完全可以产生不同的叙述、记录和重构结果，并存在不同的评价，甚至可以完全相反。例如，即使最终能断定光绪确系慈禧毒杀，有人会痛斥她阴险毒辣，有人会赞扬她老谋深算；有人认为她扼杀了进步势力，有人评价她为实施君主立宪扫清障碍；有人说她敲响了帝国的丧钟，有人称她为清室鞠躬尽瘁。人们当然可以批驳自己认为错误荒谬的论点，但要像检验光绪头发中的砷含量那样，得出独一无二并且可以检验的结论，却是万万不能的。

　　周振鹤教授曾撰文称历史介于科学与人文之间，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