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语丝潜水了很久，今天看到Nanfangyi1网友在新到上的文章《心理作用很重要》，忍不住上来冒个泡，因为这让我想起了大约十三四年前的一段往事。

我曾经认识一个少年，比我小一些。他的父母是我父母的朋友，也是同事。可以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两家的关系很近。这个男孩子人长得很帅，瘦瘦高高的，学习成绩很好，人也很好，很善良，性格很安静。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正要高考，我还帮他补习过一段数学物理。后来，高考之前，按例要进行体检。结果问题就出现在这次再普通不过的体检上。

体检是在一个区一级的卫生站进行的。在我们那里，人们对区医院是不大看重的，生病通常是去工厂自己的医院，再严重的话去市里的医院。只有那些区属单位的，因为只有在区医院才能报销，才会去区医院。所以区医院的医疗水平也比较低。

负责做胸透的就是一个来自区医院的医生。轮到这个男孩子的时候，这名医生看了看以后说，这个孩子的心脏血管上长了个瘤，恐怕活不长。在本市，也就是我能看出这个病，云云。

话是当着孩子的面讲的，是不是直接对这个男孩子讲的就不知道了，但是声音很大，周围许多同学都听到了，包括这个孩子本人。不过这名医生的这么重大的发现却没有写入任何报告，也没有建议这个孩子做进一步的检查，孩子的高考体检报告上是“健康”。

前面说了，这个孩子是很安静的孩子，性格比较内向。他回到家，什么也没和父母说，依然专心备考。但据他父母后来说，那段时间孩子好像变得更加内向了，沉默寡言，似乎心事重重，他们以为是因为高考压力大的缘故，也没有在意。

高考的时候这个孩子发挥得不太好，比大家预期的差很多，不过还是考取了本省的一个医学院。但这时我们依然不知道他在体检时的那段遭遇。后来他去学校报到，照例也是要体检，而且是在医学院，据说检查的就格外细些，不过结果也是一切正常。大约在他去了学校半年多的时候，忽然听说他回家来了，休学。才知道他在学校生病了，也是到了这时，我们才听说了关于他心脏的事情，据说还是当时和他一起体检的同学说的。于是家里马上带他去大医院检查，一趟走下来，结果还是正常。于是，这个孩子就在家里呆了几个月，开学的时候就又回去上学了。

这次走了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听说孩子又回来了。这次真的是病了，而且，很快就确了诊，淋巴癌。学是暂时上不成了，父母带着他四处求医，化疗放疗做了，中药汤也喝了不少，孩子却越来越衰弱了。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神人”出现了。

这个年轻人据说是本地一个著名大学的大学生，上到一半的时候，发觉自己有特异功能，于是就退了学，专心给人治病了。起初他经常来我们区做个带功报告什么的，而此时这个生病的孩子的父母也是心急如焚，于是就经常去找这个年轻人。后来，这个年轻人就干脆搬到了这个孩子的家里，他们家也就成了一个特异功能治疗中心。

自从大师搬进这个孩子的家以后我就很少去了。大概一共去过三四次，和我妈妈一起去的，去看孩子。他从小就很喜欢和我在一起，无论在哪里看到我都会马上跑过来，先叫一声哥，然后拉着我到一边尽兴聊天。现在的他则是目光呆滞，看到我进屋也只是稍微地点点头，有时甚至眼皮都不抬一下。他的父母则很高兴的向我们介绍说孩子在大师的治疗下已经好了很多，大师还教他们全家打坐，吐纳什么的。他们还带我们去看另一个他们平时打坐练功的房间。房间里一面的墙上供着三清，另一面则供着如来观音。地上是一个蒲团。孩子缩在一旁，因为化疗的缘故头发都已经掉光了，头上于是总是戴着帽子，已经全然没有了的印象里的翩翩美少年的样子。

我和妈妈离开他家下楼的时候谁都不讲话，我们都知道，其实孩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接到电话，我和妈妈赶去的时候孩子已经静静地躺在临时拆下来的门板上，身上盖着黄布。没有看到大师，据说大师在几天就云游去了，之后也没有再回来。孩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孩子的父亲倒是很平静，招呼几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念念有词，边走还边撒什么东西。当天就去了火葬场，启灵前要进行另外的一个仪式，就是把孩子脸上的黄布揭开。我和妈妈都没有凑上去看。我不忍心，在我的心里，这孩子依然是十六岁风华正茂的样子，朝气蓬勃，看到我就咧嘴笑笑，叫声哥，然后缠着我问这问那。

心很痛。

从火葬场出来，同去的那些神汉们再三嘱咐，孩子没结婚，算未成年，骨灰不能带回家，要撒在高坡上。那时正值三九天，天寒地冻，汽车就随便停在了路边，几个神汉下车，将孩子的骨灰撒在了冰冻的大地上。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来，想起这个孩子。我总是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才导致失去了这个孩子，可是，到底是哪里呢？

如果，当初那个区医院的医生，稍有些职业道德，稍有些良知，不在孩子面前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背上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呢？妈妈有时会念叨，说这孩子的癌症就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的缘故？我不知道心理压力与癌症，尤其是淋巴癌，是否真的有关。

关于所谓的心脏上的瘤，我后来听别的医生讲（不是心脏科的），说其实这应该是这孩子心脏血管的位置和别人不太一样。据说，胎儿在几个月的时候心脏的血管会转一下，成为现在的模样。如果不转，透视时有时会被当成是个瘤，不过也没有大碍。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有没有根据。那位熟悉医学的网友可以帮忙解释一下。

还有那个大师，据神汉们说大师在临走前已经为这个孩子在阴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工作啊房子啊什么的。我不懂。我宁愿看到一个活在人世上的快乐的阳光男孩。可是，在这个孩子的最后的岁月，我看不到他快乐，看不到阳光。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随后也离开了家。回家探亲的时候，看到这个孩子的父母早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正在张罗他们的小儿子，就是死去的少年的弟弟的婚事。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当了爷爷奶奶了吧，不知道屋里的墙上是否还供着三清和如来观音。

这么多年过去了，刚才打字的时候，居然还掉了几滴眼泪。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