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拉锯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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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平静幸福 于 2009-04-22, 20:23:59:


民国29年六月十五,天气炎热。

今天总算没有客人,李洪磐难得清闲地在书房里看书。他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仅从外表上看,他和其他鲁西南的老人没有任何差别:清瘦的面容,黑黑的脸膛,花白的胡须。大清国的皇帝虽然已经退位将近30年,不过他仍然留着一个前朝的象征:小辫子。

李洪磐是晚清时的秀才,也是吴园村的大户。说起这吴园村倒是有些来历,它原先是吴三桂的封地,后来吴三桂犯了事,吴姓家族的人要么被杀,要么逃荒到了别处,现在住了些散户,各种各样的姓都有,就是没有姓吴的。鲁西南即没有山,也没有水,非灵秀之地。自吴三桂之后,吴园村再也没有出过当官的。即使出了一个秀才,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天气虽然炎热,李洪磐仍然着长袍马褂。在书桌的旁边放着一盆晶莹剔透的冰,冰块散发凉气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家在后花园有个很大很深的地窖,冬天把冰放进地窖里,可以完好的保存到夏天。

李洪磐虽然留着象小尾巴一样的辫子,但他并不守旧,间或写一些新式的对联和新诗。他是国民党的村长,也是共产党的农会会长。现在日本人占领了山东,他是日本人指定的维持会会长。说是日本人占领了整个华北,其实不过在一些主要的城市驻了军。中国的军队并没有完全退出华北,就比如在吴园村附近,就有新七军的一个营,另外还有八路军。

正看得入神的时候,突然有敲门声。进来的是管家李大狗。

“老爷,姚青莲领着族人来还前年借的粮食。”

“都来了吗?”“是的,都来了。”

“去把二狗找来,待会让他们进来。”李洪磐慢慢的说。


姚青莲进来的时候发现李洪磐穿着反毛的皮大衣,象黄豆一样的汗珠不断的从他清瘦脸上滑落,他的旁边放着一个火盆,炽热的木炭发出的红光令人眩晕。

“世伯,这是……”姚青莲满脸不解。

“老了,不行了”,李洪磐有气无力的说,“即使在夏天,也感觉到浑身发冷”。

“请世伯多注意身体”,姚青莲一脸虔诚地说:“今年收成好,我把前年借的粮食和利息都拉来了,这是清单”

“洪飞,找几个伙计把世侄送来的粮食搬进仓库里”,李洪磐对着不断给他擦汗长着一幅上宽下窄猴脸矮下的中年人说,“然后到帐房里告诉余先生把这笔帐勾了。”

李洪飞是大狗的亲兄弟,也称二狗。李洪飞最寒颤不是他那张猴脸,而是长在猴脸上那两颗象牛眼一样的眼球,白多黑少,远远看上去就如两个乒乓球嵌在窄窄的额上,每动一下就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掉出来。

李洪飞转了一下他那两颗乒乓球,说:“今天余光生没有来,听说秃子的眼疾又犯了,他拉着秃子去赵医生哪儿去了。”

“你看……”,李洪磐无力抬起头,看了一眼姚青莲。

“世伯,没有关系,等余先生回来再勾也行”,姚青莲客气的说:“既然世伯身体不适,小侄告退。”

姚青莲走出李家大院的时候心想:人不服老不行,前两天接见日本人李世伯还精神矍铄,没有想到才两天就病成这样子

拉锯 三

姚青莲走出李家大院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钟,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炽热的太阳烤着那条用沙土铺垫的大街,松软细小的沙粒反射出点点的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恶臭味。

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可以说没有任何活物,出奇的静。没有麻雀嘁喳声,没有蝉的知了声。远处有几棵树孤零零光秃秃的矗立在阳光下,已经没有了皮和叶,裸露枝干宛如人的腿骨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白森森的光。如果不是远处间或的枪声,真会让人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大街的两旁还是些老房子,不过现在墙上多了些被枪打过的痕迹,墙面变得更加陈旧,斑驳。姚青莲知道在这些房子里住着他的乡亲,住着他小时候的伙伴,他们曾经生龙活虎一般,可是现在他们连走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战争,自然灾难,象走马灯一样的更换政府已经把这个曾经繁华的村庄折磨得体无完肤。饥饿的人们吃掉了那些所有能够吃的东西:树叶,树皮,草根……., 可是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办法延长他们渴望的生命,每天都有人死去。

年轻力壮者躲在家里可以节省一些粮食,体弱多病者躲在家里可以多活那么几天。这里已经没有了笑声和哭声,死去的人被他们的亲友拉出去埋了,也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今天谁死了,但每个人都在担心明天他会不会死去。

当每时每刻都在承受死亡威胁时,人们才发现世界上没有比活下去更为重要的事情。

新七军路过的时候,把乡亲们集结在广场,登名造册,告诉大家国军很快就会回来。八路军路过的时候,把乡亲们集结在广场,登名造册,人少了些,不过他们告诉乡亲们同样的话:国军很快就会回来。

国军没有回来,山东全境沦陷,日本人继续西进。干旱,洪水,蝗灾连续三年颗粒无收,使得鲁西南这片土地变成了人间地狱。

日子会好起来的,姚青莲看着这满目的凄凉,心想:今年的收成不是好转了吗!



姚青莲瘦高,面色有些苍白。他虽然出生在晚清,但他从小接受西式的教育。在他十岁的那年,他的父亲把他送到当时洋务派办的学校,后来又到北平读的大学。

在北平的时候,他开始接触新文化,也会写一些文章点评时事。像其他热血青年一样,他参加了五四运动。他曾经热血沸腾的呐喊,希望通过抗争来改变自己国家和国民的现状。

任何运动总有领导者和被另领导者,那个纯洁学生团体慢慢的分化成两个层次,有的人成为领导人,有的人成为参与者。那个时候每天都有关于抗争的演讲,每天都有学生被抓,他从每个眼睛里都看到了恐惧与仇恨。

他开始迷茫了:难道解决仇恨的唯一办法是战争,是拼得你死我活。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因为从她的脸上他看到和别人不一样的神情:宽容和爱。

她告诉他世界上有一种比战争更伟大的力量,那就是爱。用上帝给我们的力量去爱所有的人,包括我们的敌人。在她的感召下,他信仰了基督,他决定用爱去改变他周围的人。

自那以后他不再有仇恨,甚至于他不仇恨日本人。任何人都会犯错,只要给他爱和宽容,他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有一天终于会明白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既然有比战争好的方法来解决仇恨,干吗需要战争呢。

他变得更加和气,说话不伤害任何人。当人们去世时,他会虔诚的给他祈祷,希望死去者能够去天堂……

拉锯 五

吴园村的大街东西走向,长约两里,算是较大的村庄。鲁西南本来一马平川,但在吴园的东头和西头却有却各有一个硕大的沙丘,就如两个锤子压住吴园的头和脚。

村里人多为散户,有实力的主要有三姓:李,姚,张。李家在村东头,姚家在村西头,而张家住在中间。自从张老太爷去世以后,张家开始败落,人虽多,但如散沙。张家老大侵占了老爷子的所有财产,一天到晚抛在“老海”里,老二穷的叮当响,也无心去问族里的事。

姚家人很少,从明末清初十八代单传。到姚青莲这一辈,有弟兄三人。姚青莲的父亲姚存美是教书的,村里有头脸的人大部分是他的学生,很受人尊敬。在大灾之年,村里很多户都受到姚青莲的恩惠,况且姚家还有很多土地。姚家人虽少但很有实力。

两里多的路姚青莲走了半个多小时,他不断到祈祷。快到村口时,突然有人叫他:

“ 表叔”

叫他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义木,是你啊”,姚青莲看了一下,发现是王义木。王家是村子里的独户,义木的父亲是张家倒插门女婿。王义木有五个舅舅,却没有一个舅娘。姚青莲的奶奶是王义木外公的姑姑,因此两家是老骨头亲,不但如此,姚青莲对王家有活命之恩。义木总是亲切的称姚青莲为表叔。

在王义木的旁边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人。这个人的头发一簇簇的,就如荒漠的杂草,没有头发的地方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而且他两只眼睛也不一样,其中一只昏暗无光,而另外一只总是斜着。他就是余光升,是李洪磐管账的余光生的二弟,人在背后都称他为余二秃子。

姚青莲看到秃子倒是有点吃惊,“你的眼疾好了吗?”,姚青莲关心的问。

“不是早就好了吗。”秃子斜了一下姚青莲有点不愤地说。

“对不起”,姚青莲赶紧道歉,不过他心里确实有点纳闷:二狗不是说他的眼疾又犯了吗。


这是姚家最后一座院落。高大的门楼,朱漆的大门,以及门上那四排夯实的铜钉都昭示着姚家曾经的辉煌。

大门没有关,姚青莲径直走了进来,看到妻子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空旷的院落,衬托得妻子的身影无比的廋弱。为了实现他们的理想,她和丈夫来到这个偏远的村庄。她已经到这儿四年了,虽然他们散尽了所有也没有说服这儿的人信仰上帝,可是她仍然用她的心去爱,她确信只有爱才能拯救我们的国家,而不是战争。

她和自己的丈夫一样瘦高,算不得漂亮,在她清瘦的,有点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眼睛细细的,剪发。虽然毕业已经很多年,远远的看上去仍然象个学生

她叫项玥,小自己的丈夫十岁,父亲是国民政府的军官。从她记事那一天起,她就没有看过国家片刻的稳定,战争,无休止的战争肆虐着这片古老的国土。她清晰的记得她的父亲因为失去战友而痛哭的眼泪。她讨厌仇恨与战争。

看到自己的丈夫进来,她用手扶了一下散落的刘海说:“王营长的副官刚刚来过,带来有志的一封信,我看过了,还是要劝我们去重庆”。

有志姓钟,是姚青莲的同学。

“喔”,姚青莲答应着“他还好吗?你给他回信了吗?”

“没有,这兵荒马乱的,回信也不一定收的到,还有王营长让他的副官转告我们让我们注意一点,日本人可能最近又行动。”

“上帝会保佑我们的",姚青莲轻声地说。他突然觉得是不是应该把那封信烧掉,或者听王营长的话多注意一下。



夏天黑夜总是来得迟,不过那些在最肮脏,最阴暗角落生长的蚊子已经等不及了,天还没有黑,它们就成群结队嗡嗡地围着那些疲惫不堪,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人们,用它们沾满鲜血的嘴拼命的吸食那就要停止流动的血液,赶在那个生命结束以前,这些吸血鬼想要把所有的血液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在那个死一般的世界上,也许只有吸血鬼才有生命。

王义木在黄昏时分来到李洪磐的书房。虽然太阳已经下去了,天气依然炎热。李洪磐刚刚吃完晚饭,穿这宽大的衬衫正和大狗,二狗在商量什么事情,他十岁的儿子在旁边玩那一盆冰。

吴园村和县城比着实小的可怜,可是就在这么小的地方却发生很多相同的怪事。李洪磐和张家老太爷一样,一共讨了四个老婆,前三个都没有生育就死了,十几年前,他们第四次结婚,结果在同一年同一天都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李洪磐给他的儿子取名叫根,张家给他的儿子取名叫存,也就是说那个无家可归的张家二少爷和这位要什么有什么的李家大少爷是同一天生的。

“义木来了”,看到王义木进来,李洪飞说。王义木并没有接刘洪飞的话,而是朝他眨眨了眼睛,对李洪磐说:“老太爷,今天我去县城,朱金明让我给你带来一封信”,说着王义木把信递了过去。

“你去县城干吗?他说什么了吗?”

“我本来想找他给我找点事情做,可是他嫌我年轻。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他有事求你,他说你看了信就知道了。”

“他现在可发达了,连日本人都不敢把他怎么样”王义木补充说。

王义木出来的时候,二狗跟了出来。“小子,东西给我弄到了吗?你小子可不敢骗我”

“弄到了,我哪敢碰啊,我如果碰了,让我老爹知道还不打死我,不过我对秃子没有把握,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你留”

“秃子去哪儿了?”,二狗的两只乒乓球放出了绿光。

“回家了,没准正在家里享用呢”。

拉锯 八

无论在什么年代,凡是有人的地方总有一些人令人可怕,比如那些一无所有的地痞,他们生不足贵死不足惜,也就可以和任何人拼命,那些有家的人就会躲着这些人。王义木的五个舅舅就是这类人,稍不如意就会抓住别人爆打一顿,在家里私设公堂已经习以为常,于是人们都躲着他们,给他们家送了一个绰号:衙门。

地痞可以躲,但是如果你被那些黑白通吃土匪看上,你也就没有了躲得地方。他们黑时可以随意要人性命,白时出入于达官贵人之间,不但国民党和共产党,日本人也对这些人另眼相看。

朱金明就是这样一个土匪。

李洪磐接过朱金明的信,强装镇定,慢慢地把信打开。其实那算不得一封信,更象一个便条,它连称呼都没有。信的内容只有一句话:我的弟弟朱金亮要盖房子,不过他没有钱。

虽然只有一句话,不过意思再明了不过。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李洪磐的脸上滑落,啪嗒一声打在信纸上,印出一片园园的痕迹,就如朱金明那张似乎笑有不笑的脸。

大狗赶紧把一块毛巾递过来。李洪磐檫了一下满脸的汗水,轻声地对大狗说:“还好,要不你去张罗着件事情吧”

大狗说:“行是行,可是现在兵荒马乱的,去那里买建筑材料啊!”

“无论怎么样都要帮朱金亮盖房子,他哥哥我们得罪不起啊!”

拉锯 九

在李家大院的西侧有个很小的胡同,吴园村的人都称它为余家胡同,原因是余家住在胡同的尽头。余家老大文生全家都搬进了李家大院,而余老二文升至今未娶,也很少住在家里,由于长期无人使用,胡同已经荒废,在凄惨的月光照耀下,胡同宛如一条通往坟场的小路。

今天在余家的土坯房内倒是有点点的灯光,就如坟场上的鬼火。

余二秃子和李二狗坐在一张土桌子的两侧,一动不动,昏黄的油灯照地他们的脸蜡黄蜡黄的,象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空气中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令人酥麻麻的香味。他们刚刚用完“老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正从脚底慢慢地传至发稍。

人区别于动物的最根本在于人有人性,并不是所有的直立行走的生命都可以称为人,有些他们仍然是动物,就如瘾君子,他们为了得到鸦片,可以完全没有人性,余二秃子和李二狗就是这样的动物。

红润慢慢地爬上他们的脸,似乎天气不再炎热,他们都感觉到凉爽爽地。

二狗打了个寒颤,就如已经死去的人突然有个可怕的抖动。他转过头来问二秃子:“最近怎么样,弄得多吗?”

“不行啊”,由于刚刚用完老海,二秃子的声音有点压不住的亢奋,“你们家大狗看得严,余文生仅仅是个账房的先生,很难弄出更多的钱,这一段时间又紧了”

“大狗真他吗是条狗”,二狗异常气愤地骂道:“惹恼了老子把他给做了”。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弟弟在说他哥哥。“余文生怎么样?”,二狗又问道。

“他还算听话”,余二秃子回答道:“李洪磐那么黑,连日本人的救济粮都敢瞒下,我们拿他的东西是应该的吧”

“我看也是应该的”,二狗说:“李洪磐又在打姚青莲的主意,姚家又要倒霉了。这吴园马上就是他李洪磐的了”

一阵不满的沉默

“咱们也应该做点大事”,二秃子说。

“做什么大事,难道象李洪磐一样去做汉奸不成”,二狗看了看细胳膊,细腿,大脑袋的二秃子反问道。

“汉奸不能做,不过我们可以做土匪,象朱金明那样”,二秃子说。突然他嗷了一声,想起了什么东西。“你说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碰到谁了,我碰到王营长的副官了”。

“你说是新七军的王营长,难道新七军没有走....”二狗有点疑渎的说。

拉锯 十


“吱呀”, 屋外的篱笆门响了一声,紧接着是“嗒…嗒….嗒….” 艰难缓慢的走路声,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异常的刺耳。

余二秃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向外望了一下。

“啊”,他惊恐的大叫一声,身体迅速后移,就如看到了拿着军刀的日本军人一样,鸦片带来的安逸随着忽然而来的惊恐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门口站着一个人,更确切的说是一个象鬼一样的人,即使在大白天,看到了也会令人胆战心惊,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充满鬼气的晚上。

他长着一张刀削脸,颧骨高高的突出,一头散发,头发在各种脏物的作用下打着卷。胡子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修理过,乱七八糟的分布于嘴的周围。如果不是那深深凹进去的眼睛,没有人认为它是活物。

他艰难的伸出手,手上的指甲又黑又长。二狗和二秃子听到了清脆的骨骼相互摩擦的声音。

“是你…., 吓死我了”,在一阵慌乱以后,二秃子定了定神说。

进来的是姚青莲的大哥姚青玉,一个已经被鸦片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人。姚老太爷去世时,他把财产平均分成三份,由于姚三长期不在家,所以姚青莲管理两份。姚青玉那一份很快被他变成鸦片吸到肚子里去了,这几年的年成又不好,现在姚家老大已经一无所有。

“听说你弄到了老海,给我一点吧”,姚青玉急切的,眼巴巴的看着二狗和二秃子说。

话还没有说完,一股痛苦爬上了他的脸,刀削脸迅速被扭曲,变成半月牙型。身体前扑,四肢抽搐,几秒钟以内,整个身体抽成一团。

“赶紧,赶紧给他吸一口”,二狗对拿着烟袋的二秃子说。二秃子鄙夷地看了一下地上姚家老大,很不情愿的吧弯下腰把烟袋送到他的嘴边。

一阵急速地抽吸,那种奇异的香味又一次充满了整个房间。

紧绷的身体慢慢的舒展开来,姚青玉顾不得站起来,坐在地上拼命的吸食那个烟袋,并不断的闭眼享受着鸦片带来乐趣。

“喂,慢一点,我问你一件事情。”二狗看着如神仙般的姚青玉说:“王营长是不是和你二弟有联系啊?”

“有”,姚青玉想都没有想就回答道,当然在回答的时候他并没有把嘴离开那个烟袋。

拉锯 十一

十一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象姚家这样的大户不大可能因为三年的自然灾害就会落到如此惨景。姚青莲的父亲和李洪磐是同年的秀才,虽然是远近知名的大户,但他仍然以教书为生,他没有李洪磐那样圆滑老到,但也不像一个教书先生一样稳而文雅,他豪放而不惜钱财。

当国共两党合作共同抗日时,抗日的烈火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燃烧,每个人都义愤填膺,蠢蠢欲动,各种各样的抗日宣传使人热血沸腾。姚青莲的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捐出了自己的大部分财产以备抗日,姚家的家底自此开始变薄。

当然民间的积极支持并没有使政府军的将领斗志高昂。韩复榘一枪未发就领着几十万军队退了下来。一时间成千上万的军人从山东的东部溃退到西南部,小小的吴园村也跟着热闹起来。

失去和政府联系的军人同时也失去了军饷,他们如没有娘的孩子,象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有的成了土匪,有的在日军来了以后成为了伪军,有的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向老百姓收钱来维持他们的生存。

王营长和他的军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吴园村的,当时整个营的兵力只有一百多号人。当王营长第一次拜访姚家时,姚青莲的父亲二话没说就把姚最大的宅院变成营房,学三国时期的鲁肃把仅有家底拿出来供军队使用。在日本到来的时候,王营长得以安全撤退,并比较完好的保存了他的军力。

没有想到是三年的颗粒无收,姚老太爷没有挺过这场灾难,在没有看到胜利曙光的情况下就撒手人寰。他去世以后,姚青莲为了维持家计,遣散所有的仆人,变卖了一些土地和房屋,并且向李家借了一定数量的粮食才得以度过这个难关。

所以现在的姚家除了还有一些土地以外,已经一无所有。

十二

一晃夏去秋至,又到了收获的季节。当然对于佃户来说,这不仅是个收获的季节,而且也是个缴租还贷的季节。

鲁西南地处北温带,两年三茬,春收仅为冬小麦,而秋收为各种各样的杂粮比如谷类和豆类。每逢春收和秋收,吴园村大户的门前都会车水马龙,不过今年由于姚家和张家的衰落,热闹的只有李洪磐家。

吴园村并不大,但它的辖村却很多,所谓的辖村并不是管辖的村庄,而是住在这些村里的人都是吴园村大户的佃户。这些村庄都和吴园一样,名字都以姓打头,比如赵庄,王楼,张集,姚寨等等,所不同的是这些村庄很少有杂姓,象赵庄只有赵姓,王楼只有王姓,偶有杂姓挪入,不多长时间也必被挤走。

鲁西南的居民多为山西洪洞县老鸹窝的移民。明末清初,由于山东长期的战乱,十里无一烟。清政府从山西大量移民到山东,没有人喜欢离开自己的家乡,为了防止有人逃跑,兵士们就把这些人手捆在一起,或几十人,或上百人,象赶羊一样把这些人赶到山东。如果路上有人上厕所,则必须把手解开。一直到现在,鲁西南的人说解手其实是上厕所的意思。

这些人到山东以后都分到了土地,繁衍了自己的后代,形成了以姓氏打头的村庄。善于经营的就成了财主,不善于经营的就成了佃户。当然佃户并不代表穷,有些大的佃户承包财主上百亩土地,然后可以把这些土地转租给别人,过着和财主一样的生活,山东人管这类人叫二财主。

今年的收成相对较好,秋收刚过,大狗就在仓库门前搭起了大棚,置几杆大秤,每个秤前都有个伙计。账房的余先生光生坐在宽大的帐桌后面,旁边放着账本,手中拿着笔。

缴租是有期限的,如果在规定的期限内缴不上租,就会按高利贷一样长利息,所以如果情况允许,佃户都希望在规定的期限内缴上租子。

十三
如果你事先不知道,你肯定无法想象这位余光生和余二秃子是一母同胞。二秃子长得确实有点寒惨,如果是生人,即使在大白天见了他也会胆战心惊。而这位余光生身材高大而魁梧,鼻直口方,一字眉,大眼睛,留着平头,发黑并且根根直立。余先生做事仔细,管帐房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李洪磐对他的信任不亚于对管家大狗的信任。余光生没有上过私塾,却上过洋学,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打算盘时,口中念念有词,如亨小调一般。

在余光生旁边坐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卷发,瓜子脸,柳叶眉,大眼睛,肤色洁白,穿一件红底黑花的紧身旗袍,露在外面的手臂象春笋一样白嫩。合身旗袍构勒出的曲线令男人眼馋,女人嫉妒。她就是李洪磐的第四个老婆,叫冯丽,是李洪磐花了很多钱从大城市的交际院里输出来的,李洪磐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发现他死去的三个老婆都不能称为女人。

冯丽不但人漂亮,也深愔风情,偶尔给李洪磐搞点小插曲,李洪磐自从娶了冯丽,觉得日子一天好是一天,由于年龄的原因身体却大不如从前了。冯丽善于交际,每当住在曹州城里的三田一本小队长来访时,李洪磐总要冯丽出席,只要冯丽出面让小队长一杯酒,或者朝小队长嫣然一笑,再困难的问题也会当场解决。据小道消息,小队长每一次到吴园回去必然和他的日本老婆吵架,至于吵架的内容,由于语言的原因,没有过多听说。

现在的冯丽实际是李洪磐家的掌权人。

早饭刚刚过,来缴租的人就排了长长的一对,吴园突然热闹了起来。

为了防止有人捣乱,大狗请来了曹州治安大队的副队长沃石朗带几个弟兄来帮忙维持秩序。这沃石朗不是本地人,原先在山东的东部以盗墓为生,后来加入了王营长的部队,再后来做了逃兵,二狗对他有救命之恩,为了逃避王营长的追捕,曾在李洪磐藏冰的地窖躲过。后来投靠朱金明,做了一个相当大的土匪头目。日本人来了后,也就投靠了日本人。

沃石朗今天特别精神,一身戎装。

十四

今年的热闹和往年不同,没有了小孩的嬉笑,没有了相互的问候和闲聊,每个人都紧紧地蹦着脸,看不到半丝的表情,即使遇到了熟人,最大的动作也不过是点点头。

人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年成,今年确实比过去好了一点,但是缴租和还贷以后所剩无几,他们还不知道怎样度过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说战事,他们不知道战事如何,只知道刚刚开始时的热情已经退尽;说突然死去的亲人,每天都有人死去,谁又会去关心呢?

缴租现场只能听到偶尔的车轮转动声和沃石朗维持秩序的呵斥声。

所缴的粮食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沃石朗和他的弟兄都拿着一种叫量器杆状物,这个物件头尖肚大,一下子就可插进梁袋里轻松地取出梁袋里的粮食,由于每年都要缴租,所以每个人的梁袋上都横七竖八的缝着各种各样的补丁。

检查人员非常熟练的把取出来的粮食拿出一粒放在嘴里用牙齿咬,如果听不到各甭声,就认为粮食不干,就要把粮食退回,如果在取出粮食里发现沙粒或者石子什么的,就认为掺假,发现一个罚一个。

为了能够缴上租,佃户们总是把最好的粮食拉来,即使这样,当检查人员到自己的车前的时候,心中仍然七上八下,眼巴巴的看着检查的人,希望能够通过。

不断的有人被退回,如果在往年,这些被退回的人都会说上两句不瞒或抱怨,今年没有,所有被退回的人只有一个动作:默默的离开,一声不吭。

只有通过检查的才能运到大棚里面,佃户们先到余先生那里报个名,由于每年都打交道,所以大家都认识余先生,而且都认为他是李洪磐家少有的好人。然后把粮食放在大秤上,看秤的伙计叫诸如:赵庄的赵三大豆100斤。

余先生会非常认真的写在账本上,然后是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十五

缴租进行到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中午一过,已经没有了人,沃石朗和他的弟兄在大棚里打起了麻将。余先生慢慢地翻着账本,在检查有哪些人在规定的时间内没有还已经到期的贷款。

突然他发现姚青莲的名字后面没有勾,也就是说姚青莲没有还贷。他有点吃惊地对坐在身边的冯丽说:

“主人,姚青莲没有还贷,他是不是忘了啊!要不要派个人去通知他一下?”

由于冯丽年轻,没有人敢叫她李太太,所有的人都称呼她为主人。还没有等冯丽回答,大狗上前说:“不用通知,过了今天他如果不还就会翻倍,用不了多长时间,他那点家业就姓李了。”

冯丽白了他一眼说:“你那点心眼怎么不用到正路上。”然后转头对正在打麻将的沃石朗说:“石朗,过来”。

“叫我吗?主人”,沃石朗走了过来,低着头。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沃石朗不是怕看主人的脸,而是因为低着头可以看到旗袍裹紧的身体。

“你去姚家说一声,他该还的贷款没有还,叫他赶快来,现在还有时间。”冯丽对沃石朗说。

“我?”沃石朗有点吃惊的反问道,对于姚家,他既怕又恨,他怕王营长通过姚家知道他的下落,又恨姚家帮助王营长追捕他。

但是现在主人下了命令,他不敢不从。

沃石朗到姚家的时候姚青莲和项玥正在吃中饭,看到沃石朗进来,姚青莲着实下了一跳, “你好!”姚青莲站起来有礼貌的说。

“你该还李家的贷款没有还,今天是最后的一天,明天就要翻倍了,主人让我告诉你一声。”沃石朗面无表情的说。

“喔,我早就还了啊!”姚青莲说“是李世伯让你来得吗?”

“不是,是主人”

“这就对了,她不知道,我去跟她说明吧!”姚青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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