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 China needs Yao_Shi --> 萧功秦:为什么美国少有“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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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Fuzzlogic 于 2009-01-17, 22:57:42:

访美缘由

一九九八年五月,我应美国新闻总署邀请,作为一九九八年度美国《国际访问者计划》的访问学者,在美国各地访问了一个月。这项《国际访问者计划》创办于半个世纪以前,主办这项计划的宗旨,是让外国人到美国来认识美国,让美国人通过与外国人的直接接触来认识世界。主办者是美国政府,而资金经费来源则主要靠民间捐款与部分财政拨款。访问者必须是从来没有到过美国的人士。在出访以前,受邀请人可以提出自己对美国社会的哪些方面有考察了解的愿望,美方则根据受邀请者的要求,结合美国方面的具体情况,为访问者拟定一个在美国各地旅行的初步的访问大纲,外国访问者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一般可以访问美国的六到八个城市或地区,由于中美文化差异较大,来自中国的个人访问者,往往由一位政府聘请的向导兼译员全程陪同。每到一个城市,当地的“国际访问者协会”的分会的自愿人员,就会把一份相当详细的访问日程表预先送到你所居住的旅馆。当然,有关你本人的情况与学术背景,接待你的人士事先也通过当地的“国际访问者协会”得以了解。这样的旅行计划中,每天安排大约四到五个访问项目。每次访谈大约进行一个小时。
一个月的访问内容安排得十分充实,时间又十分紧凑,有时紧凑得甚至连上街漫步的机会都不一定有。这种旅行实际上是相当辛累的奔波过程。美国人不象中国人对外国访客那样迎往送来。在市区参观访问,决不是我们想象的每天坐在轿车里开来开去。在市区内几乎都是不断地步行,不断地换车,在规定的时间内,从市区的一个角落,及时地赶赴另一个角落。一些来自中国的访问者对这样的接待方式颇不习惯,认为美国人对外国人不如中国人对外国人那样热情有加。(据说,有一位受邀参访的中国电视节目主持人回国以后就对这种苦累旅行颇有微词。)然而,对于一个想亲身体验美国人日常生活的访问者来说,正是通过这种高密度、大容量的考察访问,他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内,对美国这样一个当今西方文明中最发达的国家,获得直接具体的亲身的体验与感受。在这样的旅行中,你在地铁上与邻座的一位萍水相逢的保险公司的女职员二十分钟的闲谈,所获得的对美国普通人印象,是你坐轿车所无法获得的。我在美国一个月的时间内,估计正式见到的美国受访者不下一百人,确实对所访问的国家产生一种整体性的感受,获得到书本中无法获得的深入的认识。
我在出国以前,对美方邀请者提出,访美的主要兴趣是三个方面,一是希望了解美国政治制度如何运作的。其次是希望看一下美国的“草根社会”即基层社会的民主政治,第三方面,是希望在美国会见研究中国与发展中国家问题的专家,共同讨论中美关系问题,并就中国现代化发展问题交换意见。另外还希望会见一些原来在中国的朋友,了解他们对美国的感受。
根据我提出的这一要求,我在访美期间先后被安排访问了华盛顿、波士顿、威斯康星与加州的好几所大学,在华盛顿,我访问了共和党全国委员会、著名的布鲁金斯研究所,民主党的战略研究所、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国会、政府部门,此外,我还在各地访问了一些民间压力集团、民间的研究所与地方的市议会和州议会、县级的两党组织,还会见了一些富有特色的美国知识分子,例如印弟安人国的知识分子与极右派的自由主义者(Libertarianist)。 此外,我还与美国一些著名大学的学者就中美关系、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以及当代中国政治问题,进行了交流与讨论。
每次晤谈大约为一个小时左右,美国人几乎都不会寒喧,见面就开始进入话题,一般都是开门见山,相当直截了当,例如,我所拜会的一位美国教授,他对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什么问题?让我们讨论起来吧。”而且,绝大多数美国主人对自己准备向客人介绍的话题,似乎都没有系统讲述的习惯,他们往往只谈十来分钟,就请访问者提问,就这样通过讨论来切入问题。这种谈话方式对于习惯于听系统介绍与讲解的中国人来说,往往颇不适应。因此,对于访问者来说,能不能恰当地、一个接一个的提出具有渗透力的问题,是否使对方对你提出的问题产生回答的兴趣,能否把握住问题的要害,确实是使这种讨论式的访谈取得效果的关键。尤其是个人访问者,在两个人对谈过程中,谈话机会特别充分,有时把美国的情况与中国的情况作一点比较,往往会使主人谈话的兴趣倍增。对于访问者来说,通过密集的不断提问以及在提问中思考,并以中国的情况与美国进行比较,往往成为一种对自己思维能力与知识的自我考验。

为什么美国少有“知识分子”

在美国,有一个问题时时引起我的思考:美国人日常话语中,很少出现“知识分子”这一用语。美国人受到高等教育的人比例很高,但美国人中很少有人自称为知识分子,也很少有人以知识分子的责任、义务、使命感之类的豪言壮语,来表示贡献于社会公益事业的。以上我在荷尔顿所看到的,可以说明一个问题,社会公益事业与政治活动的积极参加者们心目中,理念与理论并不重要。
这里指的知识分子,不完全是一个与“劳心者”的内涵相当的职业概念。更具体地说,知识分子(Intelligentsia),指的是这样一种人,这些人受过高深的教育,习惯于通过抽象概念来思考社会问题,由于所受教育较高,拥有比一般人更多的文化知识与信息来源,因而对社会问题与弊端更为敏感。这种知识与敏感相结合,使他们自愿地承担起以关注社会、改造社会、改良社会为已任的道德使命。这些人可以被看作是社会精英的一个重要部分,他们有别于平民百姓,他们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往往与个人所属集团的利益没有直接关联,而与他们所自觉承担的道德使命感有关,他们往往会根据自己确认的信仰、价值与理念,献身于社会改造与改良的行动,知识分子所具有的为理念而献身的行动倾向性,往往导致知识分子以某种自己认为合理的、全面的、带有乌托邦性质社会工程的兰图,来改造社会。
在欧洲、俄国与中国以及东方各国的历史上,知识分子在社会历史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当然,这么说,并不是说美国人中没有进步、独立思考、争取公共权利的理念、以及为这种种自己认同的理念而斗争的行动倾向性。恰恰相反,美国社会中,这样一些关注社会、为社会事业而人士,相当普遍。在美国,从事社会公益事业,为社会而申张正义的人,一般都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是被称之这“专业人士”(Professional)。每个专业的人士中,总有一些为社会公益事业而积极活动的人士。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区别?

我对此作出的一个解释是,产生知识分子的社会,如欧洲、俄国、中国,是一个社会阶层分层较为显著的社会结构,这种传统社会结构中,只有少数人可能有机会受到较高深的教育。这些精英分子与没有受过教育、较少受到人文价值熏染的人们相比,会油然产生一种精英主义的责任意识、道德义务感与某种优越感。这是一批高于众人之上的、因拥有知识运思能力而变得对政治与社会问题特别敏感、因人文价值的执着而具有对社会的批判能力的社会群体。他们力求从理论上来概括社会问题,并力求从哲学、理念的高度来对社会中的不公平问题及其根源作出根本的判断,并谋求对自己所意识到的社会弊症作出根本性整体性解决的人们。这种人的最基本特点是,由于抽象理念中的理论因素而产生的社会政治判断,与道德德关怀相结合,而产生一种行动化的方向。
从本质上说,知识分子更具有激进的理想主义的倾向性。更为概括地说,一个阶层分层较为明显,从而仅为少数人受人文教育提供了可能的社会,以及社会矛盾与问题成为他们进行知识反思的资源的社会,是产生此类知识分子的温床。
而美国是一个移民的社会,职业化程度很高,从事各种职业的人都可以成为中产之家,且人数众多,受教育的程度很高,使每个职业中都存在着一大批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士,他们可以站在本职业的立场上,以自己的专业知识为背景或依据,来提出问题并为此承担起社会责任。
与欧洲各国相比,欧洲国家有过封建社会的历史,因则也少不了贵族文化传统的遗存,贵族文化是产生精英主义优越感的温床,凡是有精英主义价值,就会有精英与平民的分野,就会有一种人产生强烈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激情冲动。
如果这个社会恰恰又有许多困难、矛盾与无法振拔的困境,那么掌握理念与思辩能力的精英们,就会充当了政治运动的发动机。而在美国,一则没有前面所说的封建历史与贵族传统,二则没有灾变式的大问题去刺激人们从形而上的理念层面去解释,去提出某种政治神话来安抚人心,而美国是平民主义倾向很强的社会。美国人的责任感,则由那些专业人士来体现,他们关注社会,但已经不是怀着精英主义的优越感,而是以一个职业人士的身分,他们从事什么的职业,受过何等教育训练,与他们从事的政治公益事业并无直接的关联。
当然美国的学院与书房里也有一些理想家,以及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这是无疑的。问题在于,他们在美国政治与社会生活中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正是那位我在国会山见到的自称是“如同汽车推销员与地毯商人”的众议员,以及那位当小城议长的管道工人和当市长的木材商人。他们似乎没有理想家的想象力,他们也许使美国的政治舞台少了几分诗情,但却同时具有几分使中国人颇为羡慕的优点,那就是大跃进式的、文化大革命式的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乌托邦,与他们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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