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回国感受 (贴过了的话请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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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silxirt 于 2008-02-20, 14:12:41:

从12月25号回中国,到1月26号返回美国,在国内呆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才回到中国
两天,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我们全家(我父母,还有老公和我)就又匆匆忙忙地准
备行李,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我们的老家,在A省五三农场。在1952年的时候,政府决定在这片百里荒原上开辟一个
国营农场,由当时A省的省委书记亲自破土奠基,由1953年的时候正式命名为五三农场
。它是A省土地面积最大的国营农场。

这样一个农场,在几十年中经历的变革,折射出中国社会在这几十年中的变迁。我是小
学三年级的时候(1984年)离开农场的。那个时候,妈妈是当地的一名小学语文教师,
我们就住在小学校里面。但是我们那个时候的学习不是很严,又有广阔的天地让我们接
触自然,所以童年的记忆很多时候都让我感觉清新而快乐,虽然可以记起的东西已经不
多,留下的往往都是一种感觉。但是广阔的平原,笔直的公路,以及笔直的公路两旁高
大而笔挺的白杨树,在我脑海里留下的亲切感,是什么东西都不能取代的。这也是为什
么,一当火车到达辽阔而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区的时候,看着其间农田和公路,我心里就
有抑制不住的快乐和激动。

变迁篇

在离开农场后,我们在92年第一次回去。那个时候,五三农场的国营企业还处于欣欣向
荣的时期。那时候,我们那里的罐头厂,当地最大的企业之一,生意很红火。生产的罐
头,不仅在国内销售,还远销至俄罗斯等国家。我小叔叔和他的爱人刘阿姨那个时候都
在那个厂里面,干得热火朝天,而且也觉得很有奔头。

在我98年年底回国的时候,罐头厂就已经濒临倒闭了(据说,在96年的时候罐头厂就已
经开始风雨飘摇了,到2001年的时候,就开始变卖资产了。),小叔叔和刘阿姨相继失
业。民间流传着很多关于领导腐败导致企业破产的故事。其实,罐头厂在农场这个盛产
水果的地方,加上廉价的劳动力和踏实肯干的工人,如果不是因为体制的原因和人性的
贪婪,这个厂应该是可以运作的很好的。那个时候的农场感觉很萧条。当地的国营单位
那个时候差不多也都处于奄奄一息的边缘。(比如说扎花厂在2003年左右倒闭)。因为企
业的倒闭,和人们的失业以及工资被拖欠,那次回家给我的感觉是人们的精神面貌都很
猥琐和低靡。直至到2006年,当地最大的国营医院也倒闭了(其实在2000年,当地的国
营医院就开始不行了)。爷爷告诉我,我们当地的国营医院在以前是非常有名的医院。
里面很多医生的医术都很高明,他们很多都是在国家开垦农场的时候分配过来的。而且
里面的设备也都不错。方圆很多里的人都来这里看病。在80年代的时候,曾经到达过顶
峰。但是因为经营不善,医院甚至连医生的工资都发不起了。在医院解散的之前的日子
里,每个医生在给病人看过病后,当场收钱。到后来,这个当地最大的国营医院倒闭后
,老百姓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好的地方看病了。医术稍微好一点的医生都纷纷找门道到外
地去打工了。像病人急需输血这样的事情,在以前五三医院是可以解决的,可是倒闭之
后,病人要被送到B城(天气好的话,1个半小时的车程)的医院才行。如果是时间来不
及,或者是患者没有足够的钱,病人就只有等死了。

因为当地国营企业的相继倒闭,和农村的劳动力过剩,很多毕业找不到事情做或者中途
辍学的孩子都到城里去打工了。据说,现在留在农场的也就4,5万人。我的妈妈有一个
收养的哥哥,在农村种地。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天;老二:海;老三:波)。老大的
老婆,老二,还有老三以及他的老婆在大概95年的时候陆续到C城打工去了,还有我妈
妈家很多亲戚的孩子们也是这样,纷纷涌入到中国的各大城市打工。而当你真正走入农
村的时候,你会发现,农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子了。父母抛下自己的孩子到城里打工
,每个月寄钱回家供老人养自己的小孩。而他们在城里所能得到的工资,也是微乎其微
的。以我妈妈到C城打工的亲戚为例。他们所在的厂最初是一个台湾来的老板开的卫生
巾场,生意在中国做得非常的红火,厂房也是一建再建。这些打工的工人,每天要从早
上8点工作到晚上8点,没有周末,不过在国庆或者春节这样的大假会休息几天,每个月
的收入也就1000块左右。而这其中没有任何养老和医疗的保障。08年这次回国的时候,
听说国家出台了劳动合同法,来保障工人在养老和医疗方面的利益。但是,还不知道实
施起来会怎么样。我在07年回国的时候,参观了一下这个卫生巾厂,据说是新建的,里
面的设施也都是新的。里面的设备倒是很先进,卫生巾生产的整个流程基本上是全自动
的。工人负责的就是把生产好的卫生巾打包之类的事情。所做的事情非常的机械,基本
上是一个简单动作的不断重复。但是这其间最让我觉得不能忍受的是机械的噪音。噪音
非常大,以至于说话根本听不清,并且让人的情绪非常烦躁。(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告
诉我,有时候很累了,在这样的噪音下,他们都能睡着。陪同我们的人,涛说,如果把
厂房的空间盖高一点,可以减小噪音,但是这样会增加成本,领导不情愿投资。)我觉
得这么大的噪音迟早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损伤,而关于这方面的赔偿问题,工人应该是
没有什么权益可言的。像波(老三)在这个工厂工作的一段时间以后,因为自身本来体
质有些弱,再加上因为他的工作环境有粉尘,得了严重的气管病,有些咳血,只好自己
离开工厂回到老家修养。工厂也没有承担任何责任。还是我妈妈一直在帮他治疗。不过
,如果有人能在厂里技术方面做得很优秀的话,待遇就比工人好很多了。但是真正能做
到技术层的毕竟是少数,这里面需要的不仅是踏实肯干的精神和做技术的天赋,更需要
来之不易的机会。我妈妈的一个远亲,叫涛,在农场是打石头的,非常能吃苦。他大概
在92,93年的时候在这个卫生巾厂创业的时候进去的,因为他的踏实肯干和对技术的钻
研,他现在已经成了这个厂里不可缺少的人物了,工作也非常忙,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
。像工厂装新机器这样的事情,都离不了他。像他这样的技术工人,每个月大概能够
2000到3000块,年终效益好,还会分成。而且他这样的熟练工人,也不会担心工作不稳
定,因为很多厂都需要这种熟练的技术工人。

还有另一部分人离开农场,是因为农场正规医院的倒闭。因为国营大医院的倒闭和设备
的变卖,很多人对生病都没有什么安全感。有时候不身处其中,很难理解这里面的感觉
。这次我们回到农场的时候,我跟我老公走在公路的旁边,望着公路上象野马一样乱窜
的汽车,我说,你知道么,如果我在这里被这样一辆车撞了,如果需要紧急输血,我就
只有在这里等死了。这话一说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所以我堂妹,包括我的一些
在农场很好的单位工作的朋友,都纷纷离开的这个地方。他们给我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
因,就是生病没有安全感,而这种生命的安全感,对每个人来说都太重要了。

其实在我这次回国之前的几年的时间里,奶奶就跟我提到我农场众多生意兴隆的小诊所
。正规医院的倒闭给了这些众多小诊所巨大的生存空间。这些诊所有些是由从正规医院
里出来的医生开的。可是这些医院提供给病人的服务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他们的生意
是出奇的好。但我知道的人,不论是老人,还是小孩,进去都要输液。诊所输液的人太
多,很多时候连病床都不够了。不知道中国的医疗理念和美国是不是不一样。在美国,
生病的时候,似乎大多数时候都是锻炼人自身的免疫力和抵抗力,而用药似乎很谨慎。
而现在我在中国看到的输液和吃抗生素似乎泛滥成灾。我不知道这样用药对身体的影响
。不知道在医学领域,是否有人做过东西方这种医疗理念和实践上的比较,我想,这样
的比较和相互借鉴应该是很有好处的。

在我这次回国之前的几年间里,中国的企业又经历了一场大的改变。国营企业的倒闭
和设备的闲置,给私营企业提供了发展的可能。在农场,以前在国营企业里捞了一笔的
人,在工厂倒闭了之后,又以极底的价钱买下了工厂的设备,摇身一变,又变成了私人
企业的老板。在2006年我回国的时候,罐头厂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私营企业,里面有几个
大的股东。其实,现在我们农场,已经基本上没有了国营的企业,全部变成了私营的企
业,连医院都是私营的。可是,这些私营企业而今又经营的如何呢?我对期间的细节知
道的不多,可是我的总体印象不是很乐观。当然,这些企业能在当地找到很廉价的劳动
力。但是似乎这些股东之间有很多利益和观点上的矛盾难于解决。这些企业家无论在见
识上,还有修养上,似乎都还远远还没有做好当一名现代企业家的准备。而这次回国,
发现有一个浙江的老板,在当地又投资了一个更大的罐头厂。正在大兴土木,还有招聘
和培训工人。我想,在这种情况下,老的罐头厂似乎就没有什么竞争力了。但是同时,
我又想到,这样的重复建设,不知会不会在不远的将来造成恶性竞争?而这些修建的新
工厂,据说大多都建在当地最肥沃的长农作物的土地上,也必定不可避免地带来污染,
它们从长远来说,会对这块土地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其实,仔细考证一下农场这些年的变迁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从一定程度上
,它很大程度上折射出中国在这些年的巨大变迁,尤其是中国国营农场的巨大变迁。就
像我小叔叔说的,中国的国营农场现在都跟我们的农场差不多,在各方面都经历着类似
的巨大变迁。但是,是否有人做过这方面细致的工作,考察过农场企业的巨大变迁,人
们的流动情况,家庭的变迁,人们的生活状态,等等,不是很清楚。我从互联网上所能
查到的东西,很多都是大而空。这里面为数不多的数据,也是我从亲戚那里问到的。有
时候觉得,以中国今天以旧翻新的速度,旧的东西很快就被埋没,也很少有人纪录,更
不用说建博物馆了。于是,后人常常无法看到前人的足迹,更不用说继承什么精神和文
化遗产了。大量人的生活,尤其是那些普通的人,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的生活,就这样
被埋没和遗忘;大量的老旧的建筑以及手工制品,更是不知去向。如果一个民族没有记
录和保存,就很难说去反省和学习了。

吃喝篇

回国有一件事情,是不得不提到的,那就是一场又一场的人声鼎沸地吃喝宴席。它是如
此深入地以巧妙的方式融入了中国的习俗和文化,它是如此深刻地影响着我这次回国的
经历,以至于我不得不单独地提到它。我回到老家的所有的10天里,从中午到晚上,
几乎都在馆子里度过的。尽管在我们那样一个小地方,像样的馆子还不多,但是几乎所
有的好馆子,在短短的十天里,我们都至少光顾过不下两次。而且,每一次,都是盛情
难却,不得不去。事实上,这是一次又一次他们花钱,我们受罪的经历,但是大家似乎
都乐此不疲。这些请我们的叔叔阿姨,都是当时我爸爸妈妈的同事或者同学。他们以前
大多是当地的老师,医生,或者是做生意的,现在很多都退休了。尽管分别很多年,大
家在饭桌上还总是试图拿一些以前的事情来聊一聊。他们为了表示盛情,每一次点的菜
,都有很多野味。所以,吃起来,还多了一些愧疚,觉得这次回来没有做什么样正面的
贡献,为当地的生态破坏倒是做出了不少的贡献。每次说到不要吃这些野味的时候,大
家就会拿出一句常用的挡箭牌:反正你不吃,别人也会吃。这样的逻辑,可以用在任何
积极的想法上,这样,大家就会心安理得地对很多东西视而不见了。
可是,在这样一顿宴席上,大家又真正交流了什么呢?答案常常是,什么都没有交流到
。其实对里面的很多人的经历和他们的想法,我还真的很有兴趣,我还真的特别想知道
,这些年里,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而他们对人生的见解有经历了什么样的变迁
。可是在这样的饭桌上,大家似乎什么都没有交流到。都说些客套的话,大部分时间应
该说都花在了敬酒上,而这些年的祝酒辞,似乎恭喜发财和身体健康比较的流行。从人
们贴的对联上来看,恭喜发财这样的话占有绝对的优势,这是我这次调查的发现,不管
是农村,还是城市。真正能够引起人思考和对美好意境的联想的对联,我还没有看到过。

基于敬酒的排列组合可以很多,所以剩下来真正可以说话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形成习惯
了之后,一开口,就是要敬酒了。可是,我的脑海里始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的生
活和内心世界真正发生了什么?这个答案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被解开过。可是,另一方面
,我也觉得他们可以问我们很多有意义的问题,因为我们出过国,应该会有很多新奇的
东西带给他们。如果他们问,我会非常乐意做详细的回答的,我也很渴望很带给他们一
些积极有益的东西。但是,大家似乎只对同一个问题感兴趣,那就是,他们会指着某一
盘菜问:在美国有这个吗?如果说没有,他们就会特别心满意足。他们其实都是很好的
人,但是身处其中,常常会让我有一种遗憾,那就是,很多真正好的东西,我很难有渠
道和机会带给他们,而我感兴趣的问题,也很难有机会真正去了解。
比如说,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想去拜访以前奶奶家的隔壁,赵爷爷和赵奶奶。他们在我
很小的时候,就和我爷爷奶奶住隔壁,是一对非常勤劳朴实的农民(基于对他们生活的
不了解,我只有用这样一个惯用的词来形容他们。),他们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那
个时候,我们的门前门后都是果树园(后来,果树都砍了,大家改种棉花了。)和他们
在一起的回忆,能记起的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却代表着我对农场对大自然最质朴最亲切
地回忆。赵爷爷是个很乐观的人,赵奶奶也是。他们时不时还会讲讲笑话,常常让我对
他们在如此简单,甚至可以说艰难的环境下还能保持如此乐观的生活态度充满好奇和敬
仰。他们一辈子就生活在那个地方,当我们到达他们的家时,发现路比我以前在的时候
更破了,房子也更旧了,虽然家里面打扫得很干净,但是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家具。可是
他们矍铄的精神依旧。这次回国,我是很久之前就盘算给赵爷爷和赵奶奶带一瓶维生素
,可是在回到重庆之后,这些为数不多的维生素,很快就被妈妈那些更重要的朋友分完
了。其实这些重要的朋友,很多恰恰是我认为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的朋友,因为他们
的生活本身就已经很富足了。但是有时候恰恰是因为他们的富足,因而在那个社会当中
才会显得重要。所以,去的时候,能给赵爷爷赵奶奶的,就只有一小块巧克力了。可是
当我找到他们,还没有谈上两句话,周围的人就要催我们走了。其实我真的很不想走,
很想跟他们多聊一聊。其实我们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就是要赶下一场同样无聊的宴
席。但是,赵爷爷和赵奶奶一定也认为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好像我们常常想象比
我们更重要的人物那样。

又比如说,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很想带上芬芬。芬芬是我舅舅的一个最穷的孩子的女
儿。芬芬给我的感觉就是从小到大都在朝不保夕当中度过。我很想让她跟我们一起吃一
顿好的,而这些好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完全是多余。但是妈妈说,这样不好,至于怎
么不好,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是如果芬芬的身份再显得“重要”一点,也许就没什么不
好的了。
我的观察里,中国这样的社会中,似乎常常存在着一种强烈的“倒输血”倾向。那就是
,资源和财富通过各式各样的人的传递,越来越多的流向那些本来就有财富和地位的人
手里。这种文化,是一种向上看的文化,每个人都向金字塔顶端的那些少部分富余的人
看齐,结果那些弱势群体,那些贫穷的和有需要的,总也得不到这些资源,这些资源不
仅包括物质的,还包括有信息上和知识上的(受教育的缺乏等等)。其实我们这次回国
,不仅我们没有帮助别人什么,反倒是那些不太富裕的人来请我们。(我的一个朋友开
玩笑说我们算是衣锦还乡,搞的我觉得是不是我们应该穿上绫罗绸缎,戴上大红花,骑
上毛驴。)这其中,当然有他们对有知识的人的敬仰。(有一次我跟我妈开玩笑说,如
果我只是一个城里的打工妹回老家,会不会有这么多人请。可是,也许,作为一个打工
妹,我更需要别人的帮助和温暖。)而且,这里面的问题是,真正好的东西,我很难和
他们分享,而且里面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有形的和无形的阻挠。当然,在中国,越是有金
钱有地位的人,就越容易捞取金钱和地位,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这样一种文化,体制
,和氛围的最后结果一定会是,在金字塔顶端的那部分人越来越少,而处在下面的人会
越来越多,这样的社会很难造就一种健康的繁荣。
刚从美国回到中国的一个星期天,我就收到我们社区的一户人家发出的捐赠信,他们是
属于我们当地的一个美国教会的成员。他们希望通过大家捐赠不易腐烂的食品来帮助那
些饥饿的人(这个活动叫“canning hunger”)。在下一个周末的时候,他们会挨家挨
户地收取这些食品,发放给那些饥饿的人。其实,在美国,一个常常让我感觉震撼的精
神,就是他们的慈善精神。各种各样的慈善活动,不管是以舞会,拍卖,或是社区服务
的形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这些慈善活动,大多由民间发起,有很好的组织和形式
,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源源不断地把资源发放到那些最需要的人手里。如果我们把税收看
成对资源的第二次分配,那这些风起云涌的慈善活动,这些具有慈善和扶助弱者精神的
个人,正在为这个社会的财富和知识的第三次健康有效的分配发挥着任何一个制度和任
何的法律都无法起到的作用。而这种强大的慈善精神和行为给这个社会带来的道义的力
量和榜样,以及身处在这个文化当中的每一个人的熏陶和教育是任何道德教育都很难给
予的。一个社会只有有这样健康有效的第三次分配的机制,这样的“向下看”的文化,
弱者才会有真正生存和发展的机会,这个社会才会有更多的生活得很好的人。在我们今
天一味的强调制度和法制的今天,以为有了制度和法制,我们就有了一个健康有序的社
会的今天,我们可曾想到过这种精神用什么来给予?我们可曾想到过,如果没有道义和
同情弱者的精神,我们又能制定出什么样的制度和法律?我们可曾想到过,即使我们有
了最完善的制度和法律,我们的人在履行这些制度和法律的时候,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意
想不到的“花样”?因为即使是最完善的制度和法律,即使我们有摄像机监视所有人的
行动,但我们却无法监控人们的意图 —— 这个影响人们做事情的结果的最重要的因素
之一。
在我的感觉中,中国的第三次分配的结果(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通过官方或非官
方的渠道,首先大量地流向了我们看起来欣欣向荣的饮食行业了。这就是为什么,在每
一个新修的街道,餐馆总是会挤满大街小巷;在每一个新的投资项目中,餐馆也会是很
多人最先想到的。我说看起来欣欣向荣,是因为其实很多这样的餐馆,都不是很景气,
我想,有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太多了吧。然后,在这些年里,据我在C城的观察,洗脚
房成为一枝独秀占据着众多的大脚小巷。这样的洗脚房,有很多价钱昂贵,而且还可以
开票,当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报销。还有就是所谓的“机麻”,就是机器麻将。麻将,
还有打牌,以及通过这种娱乐方式赌博,这些年在中国铺天盖地,从农村到城市的蔓延
程度和普及程度让我有点始料未及。从人们休闲的领域,从人们花钱的方向,从大街小
巷蔓延的娱乐方式,我们就大概能够知道,大家有闲钱的时候,会向哪些领域去消费;
而这种消费方式,又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有钱消费的这些人的素质。前一段时间,曾经看
了一些关于欧洲文艺复兴方面的书。那个时候欧洲的富人,很多时候的爱好都是对艺术
品的收藏,和对古籍的整理,他们有很多都成为艺术家的patron, 资助他们完成一个又
一个的伟大的艺术杰作。其中显赫一时的Medici家族就是最好的例子。

生命篇 (看完这篇,大家有没有觉得文字的背后有一颗温柔谦卑的心?)

生命篇将是我关于回国记忆最沉重的一篇。但是,如果不完成这一篇,我
的灵魂里将很难有平安。我希望我没有目睹这一切的发生,但是既然我经历了,我所能
做得最好的,就是把这一切以及我对这一切地思考呈现给大家,让大家跟我一起来思考。
在回国之前,我看了一部国内拍得很好的片子,叫《 金婚》。这部片子
大部分我都很喜欢,觉得很贴近生活,不过有一个小的细节让我有点upset。 那就是当
剧中的女主人公又一次意想不到地怀孕的时候,在考虑要不要这个孩子的时候,所有的
焦点都是从这个孩子是不是男孩的角度,以及将来有没有钱来抚养这个孩子的角度来考
虑的。当然,这是一步很写实的片子,它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的现实,并且他们
的考虑在那样一个社会状况下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让我upset的是,整部片子并没
有对于这样一个生命的问题有一个交待,并且引起人们的思考。这种缺失还体现在我所
看的很多其它的国内影片当中。这种对生命问题的讨论确失让我常常觉得很upset。 我
们是否觉得诸如 —— 生命的价值何在,而谁又有权利决定一个生命的存在与否 ——
这样的问题很重要?(或者说,这是否成其为一个问题)我们有没有文化资源,哲学资
源,宗教资源帮助我们思考这样的问题?我记得以前在看一部西方的影片的时候,一位
母亲在生产孩子的时候,可能会面临着只保一个生命的选择:母亲的,或者孩子的(故
事大概是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时候)。这个医生在进到产妇的房间之前,问神父,如
果自己面临这样的选择,该怎么做。神父说:“The Church is adamant on that
point, Doctor. No choice must be ever made. The child cannot be done to
death to save the mother, nor the mother done to death to save the child.”
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没有一个生命是说得过去而为另外一个生命牺牲的。我感动的,不
是对这个问题他们的具体答案是什么。让我感动的,在他们这样一个社会里,会认为关
于生命存在权利的问题是一个重要而严肃的问题,会依据大量的神学的,哲学的资源来
思考和讨论这些问题,其中带着对生命的敬畏和对失去一个生命的沉重感。
我在以前也很少思考关于生命的问题。但是,我在波士顿生活的时间里,
曾经有两年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要经过一条主干道。在这条主干道的某个地方,有一群
大概是天主教徒每天都会在那里集会,风雨无阻。他们大多年纪都比较大,他们在那里
发传单,设展板,主要内容都是反对堕胎。对他们发的大多资料和展示的内容我都不是
很敢看,因为都比较血腥。对于他们立出的标语,有些话我现在还记得清楚,大意是:
A nation who kills its own bay is a nation without hope. 还有就是:It is not
a choice, it is a life. 很多类似的话,听起来都有点让我心惊胆战。我的一个美
国同学说他们很ridiculous. 本来很多人做堕胎的决定,也都有很多迫不得已的原因。
不可以一概而论。其实这一点我也同意。但是,我却觉得一个社会存在这样一个张力是
很重要的。有这样一群人来提醒人们思考生命的价值,去尽可能地尊重生命是非常必要
的。也许美国人对于pro-life 或者pro-choice永远也无法达成一个一致,但是他们会
觉得这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本身就说明了这是一个相对尊重生命的国
家。
我不知道在中国存不存在这样的张力。但是当我2006年回国的时候,看见
广告里面宣传某某医院的堕胎设备 —— 5分钟,轻松无痛 —— 我还是大吃了一惊。
在这次回老家的短短的几天内,我又一次目睹了人们对生命的决定。
我舅舅的二儿子叫海,海远在深圳打工,他的老婆在农场卖水果。他们的大
女儿叫芬芬。他们一家应该是我舅舅所有儿子当中最穷的一家。因为海和他的老婆都不
是很会挣钱,可怜了芬芬,整天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这一次听说芬芬的妈妈一不小
心又怀孕了。本来说要把这一胎打掉的,根据计划生育政策。但是因为她怀孕的胎位不
正,所以没有医院敢做这样的手术,因为会危及到孕妇的生命。其实,当时我的心里还
暗自庆幸。在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妈妈突然说,芬芬的妈妈已经生了,她下午要去
看一看,她还约了她的一个医生朋友,一起去看。当时,我执意要跟她们一起去,我很
想看一看新生儿。但是我妈妈不是很愿意,但是在我的坚持下,我跟老公都一起去了。
我们坐车很快就到了五三医院。五三医院那时刚刚被收购成私营医院,装
修得很新。我们找到了他们的病房。一进门我们就看见海坐在靠近门边的病床上,手里
抱着一个baby. 病床上躺着芬芬的妈妈,看起来很虚弱,身上还插着检测的仪器。芬芬
在她妈妈旁边走来走去,看不出什么喜悦,也不做声。这间病房一共有两间床,另一个
床上的妈妈看来气色很好,她已经坐起来,马上就要出院了。旁边是她出生不久的小孩。
我第一眼看到海怀里抱着的小孩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因为我几
乎没怎么见过新生儿。Baby显然很小,很小,脸上皱巴巴的,眼睛闭着,脸色有点乌,
在断断续续,轻轻地哼着。可是,当我们刚刚一进病房的时候,我妈妈当医生的朋友,
D阿姨就慌忙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才生下来的Baby不能自己发热量,一定要母亲
抱着,何况这个Baby不足月,才7个月就刨腹产出来了。坐旁边床上的那位妇女说,这
个医院刚刚被私人承包,连温箱都没有。国营医院那时候的温箱都已经变卖了。D阿姨
一定坚持,Baby马上要母亲抱着。当时估计Baby出来也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可是旁边
的护士说,母亲因为身体虚弱,自己身上都没有热量。当时我在那个病房里,因为有空
调,虽然是1月份,但是天气太阳很大,所以还觉得很热。但是我对D阿姨的慌张还是有
点担心,我想她毕竟是医生。可怜的Baby还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但是似乎已经没
有什么力气了。外面的护士不时地进门来,为两个产妇忙着,没有管这个Baby。海又是
坐在门边,虽然是背对着门坐着。我看见细心的芬芬不停地守在门口关门,我想她一定
怕弟弟冻着了。我还开玩笑说,芬芬,你有弟弟了,是不是很开心呀。芬芬没有回答,
低着头。她总是很害羞,但是我其实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就堵在门口,希望能够挡
一点风。同时,我对芬芬非常assuring地笑了一下,我想让她不要担心,她才五年级,
她已经承受了太多不应当她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苦难。芬芬看着我的笑,又低下了头。
但是,其实我开始有点担心了,我想Baby的热量是不是不够,这个门又是人来人往。我
想,能不能把Baby抱在我怀里,可是那里连一个躺下的病床都没有。
妈妈问,Baby有没有一个热水袋。海说有。但是后来我们往Baby身上一摸
,冰凉。后来才发现,用布包着的热水瓶是在产妇的脚边,而不是在Baby那里。我还心
里想,海怎么如此粗心。后来,我妈妈话锋一转,突然很生气地说,如果你们(指海和
他老婆)以后还这样自作主张,我就再也不管你们了。我不是特别理解她的意思。但是
,我总觉得妈妈不该当着芬芬的面指责她的父母,芬芬听见一定会很难受的。
后来妈妈说当着大家的面说,他们自作决定,就说不要这个孩子了。都7个
月了。要做手术的时候,才通知我嫂子(我的舅妈)。我嫂子说,如果动手术出来Baby
是活的,那怎么办。医院居然说我们自有办法。临床的产妇接着说,是啊,油布纸都为
孩子准备好了。那个产妇继续说,之前听说,有孩子活生生的生下,产妇说不要了,医
院就“处理”了。
我不是很想知道很多后续的内容。但是我却不可避免地知道了全部的内容。
可怜的芬芬还在旁边。她应该比我还早知道。
其实,海和他老婆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至于不想要的具体原因,我不是很
清楚。因为胎位不正,这种情况,应该一直呆在医院里,因为随时都有大出血的危险。
但是农场的医院没有血,远一点的意愿像荆门的医院他们又住不起。所以就决定,在7
个月的时候,把孩子拿出来,但是不要孩子。他们要做手术的时候才给家里打电话,当
时我妈妈在,听到之后,坚决要他们把这个孩子留下来。
当我又一次看Baby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身上裹得东西是那么单薄。身上的
毯子还是从隔壁产妇那里借的。我看了一眼隔壁产妇的孩子,我才发现,一个健康的新
生儿原来是这样。他皮肤显得白而光滑(当然,他可能已经出来几天了),脸胖乎乎的
,小孩子还在暖洋洋地打着呵欠,好可爱。
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决定走了。在回来的车上,D阿姨说,孩子不会活下来的。我问为什么,
不是很情愿相信。接下来,妈妈就跟她的同学去聚会了,留下我和老公在街上游荡。我
们顺路去了爷爷奶奶家,奶奶说,如果父母不想要,孩子很难活下来。
我们走出来。我跟老公说,一定要做什么,不然我的心里很Guilty. 我很难忘
记刚才的场面,刚才发生的事情,Baby的呻吟声,还有在旁边低着头走来走去的芬芬。
我跟老公说,可不可以买个电热毯,或者电暖炉之类的,那样可以发点热。
于是我们就跑到当地的超市,很快买了一个电热毯, 然后又到了五三医院。我
刚爬到二楼,就看见芬芬从楼梯口经过,我很快叫住了她。我问,芬芬,你弟弟怎么样
了。芬芬低着头,朝病房方向走去,一言不发。我轻轻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呀。她仍然
低着头,不说话。这个时候,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像是在电影里,我推开门,
该说什么呢?其实,当时的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推开门,房间里很安静。临床的产妇已经走了。我的舅妈躺在上面。一看见
我进去,舅妈就开始哭。海的手里已经没有了Baby。Baby到哪里去了?波——海的弟弟
,在地上蹲着。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想把芬芬喊出去,我觉得这个五年级的女孩已经看到了
太多她不应该看到的,我又能对她说什么?也许,我应该让她不要太悲伤。我轻声说,
芬芬,你能不能跟我出来。芬芬跟我出来了,但是海和波也一起出来了。
这样,我就不能跟芬芬单独说话了。我想要问海的是,他为什么会不想要这个
生命,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呀。还有就是,我想问,Baby在哪里。不会被护士扔到垃
圾堆里了吧。我的天。他至少也deserve我们把他埋起来,写个悼念词什么的。我小声
问海第一个问题,芬芬也在旁边,我不想让她听到,但是,其它的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当时我老公已经在旁边拉我,让我不要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拉我。海搪塞我说,
因为胎位不正,再加上怀孕的时候吃了一些胎儿不益的药。我又问,Baby在哪里?这个
时候,我老公已经不能允许我再问下去了,拉着我要走。再加上,芬芬也在场,我确实
也觉得不合适,尽管我很想知道。所以我们就离开了。
我们接着该往哪里去?从时间上来说,我们又该赶往下一个吃饭的地点了,
当地的一个餐馆。小叔叔很快来接了我们。因为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我妈妈和她的同
事在餐馆旁边的房间里打牌。我们找了几个房间,才找到她们。我们路过的所有房间,
都有一桌麻将,还有些乌烟瘴气,有人在抽烟。我找到了妈妈。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
她。妈妈背对着我,在打牌。正轮到妈妈出牌。然后,我说了句,妈,小孩已经死了。
妈妈没有吭声,她有一幅很大的连牌要出,然后,我听见啪的一声,这真是掷地有声的
好牌呀。妈妈随之扭过头来,但我已经觉得没有多说的必要了,就出门了。
在外面和老公晃荡了一阵,我们就又进入了人声鼎沸的饭桌。那天晚上还有两
桌,大家又敬酒什么的,很热闹。我是觉得这样的场面跟我的心境不太符合。我第一次
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下午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我只是觉得大家似
乎在说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很空,很吵。直到回到美国,在我的脑海里,还时不时
回想起Baby的呻吟声。他从上午11点降生,我们大概是中午1点左右见的他,当我们三
点再去的时候,Baby已经不见了,现在我也不知道Baby是如何被安葬的。他没有机会睁
眼看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候甚至想,也许他离开这个世界会更好。我希望
他现在在的地方,是比这个世界更好的地方。我只希望用这篇文章来纪念这个短暂的生
命,同时也让我心中的愧疚感更少一些。

教育篇

在我2006年回中国的时候,曾经从美国带回很多关于教育领域的资料,预备和
国内的同行和学生做一些交流。在回农场之前,我并没有准备任何这方面的资料。但是
因为我二叔叔家住在当地的初中校园里面,于是,我对了解其中的教育发生了兴趣。
当我们还在五三农场读书的时候,农场的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分散的,每个
分厂都有。可是在我2006年回到农场的时候,所有的小学都合并成了一所,初中,高中
也是。我去参观了我小时候上的那所小学,已经没有人在那里上学了,里面已经住上了
住户。所以,我二叔叔家所居住的初中,是农场唯一的一家初中。这样的合并说是便于
管理,但是很多学生的家反倒离学校更远了,而学校的多样性,也必将因为学校的合并
而减少。
那一年在农场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要去二叔叔家。他家的门口就是一个大
的操场和跑道,是学生集会和锻炼身体的时候。旁边就是教室。在这样的一个初中里,
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大概有十个班,每个班至少也应该有50个人左右,这样,这个初
中总学生数大概也有2000左右的学生吧。尽管有这样多的学生,只有一个操场,这个操
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的,整个学校显得干净而整洁,却缺少了应有的生机。大多数时
候,这些孩子们都是在教室里。每天晚上,我从二叔叔家离开的时候,大概10点钟左右
吧,教室里的灯还亮着。在我离开的时候,常常都会驻足观望教室里亮着的这些灯。这
些12,13岁的孩子们从早上6点钟就开始了他们的学习,现在晚上10点,中间除了短暂
的吃饭时间,他们都在学些什么?他们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的内心世界呢?

我二叔叔的爱人曹阿姨在那个初中教书,于是我请求她在合适的时候带我去观
察一下课堂。她联系好了一位数学老师,说这位数学老师是数学教得非常好的,让我去
旁听,当时只对这位数学老师说,我是一个实习老师,希望学习一下教学。于是,我就
来到了这间教室。教室不大,学生大概挤挤地坐了40多个人吧。我搬了一个凳子,坐在
后面,后面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空间,于是我和最后一排的学生并排坐在了一起。在我旁
边的是一个男生,没有什么笑脸,也比较的沉默。
教数学课的老师,年纪大概有30多岁,非常的精干利落。学生们也都坐得很
整齐,时刻准备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老师在那节课讲的是几何练习题,其中讲了很多
关于关于圆的切线等复杂的几何题。其实课堂的氛围是我非常熟悉的。所有的孩子注意
力当然都是跟着老师走。老师在讲解的时候,一提出一个问题,大家在下面就一起回答
,当然,也有一些会反应快些,一些会反应慢些。但是,在这种氛围下,老师永远有正
确答案,因此老师的绝对正确性,在大多数时候是不会有问题的。这样的课堂里,老师
基本上永远是问题的提出者,我没有看到学生自己提出什么问题。在我观察的过程中,
我浮现在脑海当中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些跟这些孩子们现在以及将来几乎毫不相关的
数学题,对改善他们将来以及他们即将生活的社区有什么意义?对于教育,我不是一个
功利主义者。但是毕竟我们之所以受教育,一个强大的动力应该是对于我们生活的这个
世界的思考和困惑。离开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五彩缤纷,充满问题的世界和社会,所有这
些如此繁琐和复杂的习题显得是那么的苍白。这些在这里受教育的孩子,应该来说至少
百分之八十,都没有在正规大学继续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将来的前途将会是留在农村,
或者到城里去打工。也就是说,除了参加高考这场适者生存你死我活的游戏,他们当中
的大多数人,将不会用到这些他们每天所练习的复杂的数学题。也许,只有一些基本的
概念能够帮助他们思考一些生活的问题,如果他们通过这样的训练还有任何好奇去思考
这个世界的话,如果他们的教育还没有完全抹杀他们去把课堂的概念联系实际生活的话
。但是,对一些基本概念的学习,应该只用很少的时间就能够掌握。如果他们的将来会
是在农村,什么样的知识会有用呢?土地?农作物?庄稼的生长?抑或一些基本的生活
卫生常识?如果他们到城里打工,那么会是机械的操作与使用?这只是我一些即兴的思
考,好像这些东西都是技校里学的。但是因为当地的技校水平很差,据说很多人都不愿
意去读。还有就是,对于这些农村里的孩子,他们在中国这个社会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
,应该就是得到到城里去上大学的机会。于是通过初中,再上高中这样的高考之路,仍
是很多人对于改变生活的唯一出路,尽管这条出路对于百分之八十的人来说,都是那么
的遥不可及,但是这样一个理想化之后的梦想,激励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和一个又一
个的家庭。
很快的了解了这个课堂的氛围,以及学生们学的东西之后,我就开始把我
旁边的那位男生的语文书拿过来,翻一翻。这些语文课本,大多还是我熟悉的。可是可
怜的我,当初就没喜欢上语文。觉得语文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神秘。没有人对我说过
,语文其实就是人们对生活的思考,感受,和交流,并且用文字的方式表达出来。那个
时候,要分段,和总结段义,中心思想。要说的跟正确答案一样,真是有点难。那需要
记下老师说的每一句重要的话。所以,对课文的理解,对我来说,从来都是高深莫测的
,更不用说,很多时候要去理解课文背后要表达的更加高深的中心思想了。没有人告诉
我写作文是写自己的真实感受,是写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受,可是每一周的周记是必须
按时写的。每天关在教室里,生活经历本来就少,还要编出丰富多彩的内容,堆砌很多
优美的词汇和段落,真是不容易啊。我记得那个时候,写好朋友,我就一定想要用形影
不离;写老师,就一定要写鞠躬尽瘁。写风景,就一定要写大好河山。(可怜的我,一
直等到到美国,才真正理解大好河山的真正含义。)记得小学的时候,过母亲节,我们
老师要我们给自己的母亲写一封信,表达我们的爱意。我硬是编了一个感人泪下的故事
,从来没有发生过,写给我母亲。里面大概讲到,我有一次,考试没有考好,不敢跟妈
妈说,但是,后来妈妈问我,我“吞吞吐吐”地说了,妈妈没有批评我,我很感动。于
是,用了很多感人泪下的字眼,把我自己都感动了。不用说,妈妈也感动了,我不知道
她是否意识到这是一个编的故事。在某一天我回家之前,妹妹跟我说,妈妈要表扬你,
因为你写的信很好。于是,作文就是感人的编造这种错觉就在这样的周围人的反馈中一
次又一次地被加强。可惜,我不是小说家,数量有限的课堂上可以阅读到的课文本来就
少,所以更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来虚构故事。所以说,我写作文变得越来越困难,越来越
没有生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我翻开些熟悉的语文课文的时候,我心里竟然多了一份以前不曾有过的喜
欢。少了考试的压力来读这些文章的时候,你会用心去读,你会在别人的文章当中去找
自己生活的影子。那天坐在教室里,我专门读了鲁迅和闰土年少时候友谊的故事,以及
时过境迁,鲁迅对闰土、对故乡之间产生的一种陌生感和隔膜感。在那个时候和我的心
境产生了很强的共鸣。可是在在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却并没有对这篇课文留下什么特别
的感受。只是觉得鲁迅的这句“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
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好深奥,做作业分析这句话很困
难。在我那个时候看来,虽然很多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也有很多路是人修出来的吗?
可是,那个时候从来没有敢问这样的问题。语文对于我来说,就是由很多这样的神秘符
号组成的。我们要努力的,就是找出正确的答案,而答案又不像物理,数学那样有章可
循,所以,后来我会选择学理科,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语文没有教会我去看生活,
也没有人告诉我,我可以透过生活看语文。而,我现在还在考虑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
能为语文考试的很多题定正确答案吗?所有的人难到都要对同一句话读出相同的意思吗
?正确答案又是谁定的?定正确答案的人,咨询过作者吗?那些正确答案一定又是作者
的本意吗?就算是作者的本意,别人有读出不同的意思,就是错的吗?我们为什么要背
那些优美词句?你觉得优美,我就一定要觉得优美,还要一个标点一个字不漏地背下来
,即使写这个文章的作者可能早都不记得了?如果我要把这些优美的句子写在作文里,
算不算抄袭?(顺便说一句,我以前背诵是很厉害的,经常被老师作为典型来表扬。所
以我到美国来,开始写作文的时候,总喜欢“摘录”,不敢动文章里的一个字。有一次
老师狠狠地批评了其中“抄袭”的嫌疑,我才开始放开手脚写的。从那个时候起,我才
真正开始领略写文章的内涵,也才开始在写文章的过程中体会到一种自由和畅快感。可
怜的,那个时候,我都已经将近30岁了。)
在我读这些课文的时候,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问题就是:哪怕是再
好的课文,经得住这样反复地读,不停地读,并且围绕这有限的内容不停地做题,一直
搞一学期吗?这薄薄地一本书,以中学生这样的吸收能力,读一遍,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吧。就算是再生动的内容,那也会读变味,读得让人反感,再读就成洗脑了。而这样的
课文,最大的特点就是短,对于初中的孩子,读一些浅显的小说应该是不成问题了。但
是,就这种教法,孩子们又哪里有时间,或者说有兴趣读课外小说。说白了,考试不会
考;就算考,也没有这本语文书范围划得那么清楚吧。可是,语文,很大的一个目的,
就是教给孩子们读书的方法和能力,让他们可以接触到更加广泛的文学作品,在阅读中
增加对他们对自己,对人,对他们生活的这个社会和世界的认识。我觉得在初中,除了
一些生字而外,语文很大的目的就是帮助孩子接触这些更广泛的文学作品,教他们去形
成自己独特的视角,并表达出来。我想,围绕这样一本薄薄的语文书不停地练习,最大
的问题可能就是扼杀了孩子们对语文的热爱,以及对文学的热爱。我们也许学会了拿到
一本书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为,深怕哪里漏掉了,但我们却没有学会基本的对自己所需
要了解的问题检索资料并组织起来能力,这个我们日常生活在碰到问题的时候经常要用
到的能力。
我听的这门数学课,很快就结束了。然后,我回到了教师办公室。曹阿姨在
那里,正跟一个老师在谈话,大概她已经告诉了办公室里的其他的老师我的身份。然后
这些老师纷纷在旁边说我的到来对他们很难得。这个时候,办公室里的另一名语文老师
,看起来也非常的精干,邀请我到她们班上去讲一下。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讲什么,但
是我也觉得是很难得的机会,就答应了。我说,你先讲课吧,课讲完了,我再讲,不然
我会觉得很紧张。
中午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该讲些什么。我记得我的一个做老师的朋友在看
过我在美国的一篇课堂观察之后说:你知道吗,我觉得很多老师看到你写的课堂观察都
会觉得很精彩。但是,他们大多数的感觉会是像看过一场精彩的电影一样,看完之后觉
得和自己的生活和教学毫无关系。我的朋友的这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我想,在我跟这
些学生讲话的时候,我可不希望让他们感觉就像看过一场精彩的电影,但是对他们的生
活却毫无帮助。听的时候精彩,但是回到现实生活,还是同样的无力。可是,我又能带
给他们什么他们需要的东西呢?我有哪些东西可以帮助他们呢?
我觉得我能带给他们的东西大多数都会是那么遥远而不真实。在他们当中的
大多数人的前途,都可能会是留在农场,或者到城里打工。而面对这样的教育制度和激
烈的竞争,他们无力改变,我也不可能在他们面前抱怨太多,我又怎么能鼓励他们呢?
这位语文老师提醒我说,你应该告诉他们,你以前跟他们一样,也是从农场出来的,今
天能出国,也是靠自己的努力。这样他们就会觉得跟你有一种亲近感,也会有动力来学
习。是的,小时候我也是在农场长大,可是三年级的时候就到重庆去了。我不敢说,如
果不是命运的巧合搬到C城,那里能够提供相对“高一些”的教学质量和多一些的机会
,我真的不敢保证我会是什么样子。更何况,我最怕成为别人榜样的力量。榜样这东西
都太多不真实和虚幻的东西,我已经看到了太多树立榜样带来的反面教训。
我突然想到了我在美国写的一些经历,有学习经历,课堂观察,和旅游见闻,
贴在我的个人网站上。我想,先把它们打印出来,复印几份,课后看有没有感兴趣的孩
子,发给他们。于是我就到学校旁边的小店,上网去打印和复印了几分。中午去妈妈朋
友家吃饭的时候,好多人都想要,我就给他们了几分。
直到我中午到学校的时候,我都没想好该讲什么。我想的就是,管它的,豁
出去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这位语文老师
已经等在那里,来接我了。我们一起到学校教室。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他们准备把两
个班合并到一个教室,为了听我的演讲。讲什么呢?不知道。那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我对自己想的没有太多的印象,我讲了一下兴趣对于读书来说的重要性。我鼓
励他们要根据自己的兴趣树立理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兴趣和所擅长的
东西。我也讲了一下读课外书对学语文的重要性。我说你们的语文课最主要的目的是教
会你们如何读书,因此你们可以有能力读更多的自己感兴趣和好的文学作品。我还鼓励
他们把家里的书拿到教室里来,大家可以轮流阅读,这样可读的书就多了。我也告诉他
们要学会互相尊重,老师应该尊重学生,不应该随便骂学生,学生之间也不应该彼此嘲
笑,这样大家才敢于在课堂上暴露自己的无知,随便问问题。
然后,我让他们随便提问题。出乎我的意料,这些孩子的问题很多,也很踊
跃。有些问,老师,如果我不知道自己的兴趣怎么办?有些问,老师,我们如果把书拿
到学校里来,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怎么办?我都尽自己能力回答。课后,我说我有一些
打印资料,问谁想要。结果大家都举手,而且都很踊跃。最后,我只好给了其中的几位
老师。然后,下课了,我让他们如果有问题可以来问我,这时候,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
生了,他们纷纷过来让我签名,有些让我写下电话号码。我告诉他们我没法给他们电话
号码,但是他们仍然要我签名。我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写了两个,我就走到办公室里
去了。谁知道,孩子们又到办公室里找我签名。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孩子们会觉得我的签名对他们那么重要,因为
签名本身并没有什么信息在里面。直到前两天,我再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才想到,
也许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我能给他们的精神动力,让他们能够经历学习当中最艰苦的岁
月才是最重要的吧。尽管精神上的动力和榜样,是我最避免给他们的东西。
回到办公室之后,孩子们也走完了之后,就剩下了我和其他几位老师。其中
有一位胖胖的老师,她拿到了我给的复印资料,她的儿子就在她班上,刚才听了我的讲
话。这位老师说,我的儿子想要这份资料,我对她说,儿子,妈妈一定先让你看够了,
再给其他人。当时,我想,孩子们从小就目睹这种特权思想的种种现状,他们如何能够
懂得什么是公平呢?
有一位男老师,他是教英语的,他在教学上有一些困惑,希望和我交流。他
问了我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他说,在我的班上,有一个非常糟糕的学生,很影响我的上
课,我可不可以就此放弃他?首先,这位老师认识到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就让我很
钦佩。因为,对于我们的教育工作者来说,尤其是在这种农村的地方,要放弃一个不听
话的孩子是再容易不过而又不加思考的事情了。我告诉他,不能够有这种想法。但是,
要挽救这样一个孩子是要费很多心思,而且不一定有看得见的收获,但是对于一个教育
工作者,不能够有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想法。
这位教师在去年还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很高兴:

中国的教育是在发展,我们也在提倡爱心教育,快乐教育。但你书中的那类教师还是太
少太少了,加上考试制度的影响,“面向全体学生,面向学生的每一个方面。”就只能
停留在口号上了。是的,作为教师确实要细心地关注你的学生。记得我曾经有个女生由
于家庭的原因非常的自卑和自闭。她从不给别人打招呼,每当我见到她时就热情地大声
地和她打招呼,一段时间后她就小声叫 刘 老师好了。慢慢地语调越来越坦然了。我得
出了一个结论——教师在遇到学生时应该首先热情主动地和学生打招呼。我很欣赏“无
情的制度,有情的管理。”这句话。一些老师对迟到的学生总是恶狠狠地批评,搞得他
们心情极差,能不影响他们上课吗?而我会对迟到的学生总是表示同情。我会友好地对
他说“晚上别学得太晚,快进教室读书。”我想他迟到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迟到了班
长要记录放学还要扫教室。这是制度。

昨天没有事情的时候,我在网上看了一点高考复习指导的录像。这里面讲的
都是关于地理方面的高考复习题。看完之后,我突然又这样一个想法,什么时候把这些
所谓的高考复习题各科都翻译以下,给美国这边的学生和从事相应方向的教授做,看他
们能够做出多少,看他们的评价是什么。天哪,我虽然地理很糟糕,可是这些题实在是
太难了,我现在说难觉得没有表达清楚,应该说,实在是太怪了吧。我们已经完全忘了
教育和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出的这些题,有些虽然看似是出于生活,可是生活中从来不
会有这样的问题,而且,每一道题都要拐好多个弯,你才能看清楚题的实质。我一题也
没听懂,什么也没有学到。难道出这些题就是为了难倒学生么?这样,才能使千军万马
在这些题面前俯首称臣,让他们对那些有幸拿到大学入场券的人心悦诚服吗?不管这些
学生们再努力,反正高考的游戏是一个零和游戏,一个人想要进门,就必须成功地踢出
去一个人,所以这个竞争是一个恶性竞争。大家就在各种各样的题海战术当中操练吧,
等那些有幸过五关斩六将成功上大学,再毕业的学生到达社会上发现,自己学的原来那
么多都用不上,或者说,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学习的兴趣的时候,我们的教育就能够彻
底见成效了。
我对这样一个以高考作为指挥棒的教育体制有几个困惑。第一,就是,在这
样考试的竞争的一种氛围下,我们如何教学生去合作,这个现代社会最需要的品质之一
?因为,很显然,在考试的竞争和上大学的有限名额的压力下,别人的进步很可能就意
味着对自己不利。第二:教育的目的是“淘汰”还是“扶助”?不管用什么样的词,我
们现在的教育更像在实施一次又一次地淘汰,最后“选拔”那些所谓的少数成功人士上
大学。如果,如果我们认为任何的学生都有他自己的长处,并且可以通过教育来使他们
的长处得到发展,帮助他们在自己的擅长的东西上获得成功的话,那么,我们的教育是
否也应该对那些淘汰下去的众多学生承担责任? 我很喜欢我们波士顿大学教育学院图
书馆的一个雕像。这个雕像,是两个孩子在搀扶另一个要滑倒的孩子。这里面传递的信
息我很喜欢,我们应该培养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彼此扶植。

从农场回来,我的一个最大的想法就是,在中国的农村或者乡镇,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
,就是建立公益图书馆,让那些平时在家里没有能力买书的孩子们能够接触到大量的书
。在美国的任何一个社区或者偏远的地方,都有这种图书馆,图书馆的书大都是人们捐
助的,就像我们所在这个地方的社区图书馆。这样,每个孩子,不管是有钱买书的还是
没钱买书的,都有能力接触到这些书。而且,书在中国相对便宜,而且也有很多人有一
些旧书,可以捐到这种图书馆。我觉得,当我们的教育无法承担很好的教育的责任的时
候,当这些孩子在走出课堂的时候,如果能有这样的免费图书馆让他们可以享用,让他
们的心灵至少能够在书的世界中自由地飞翔,让他们能够对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环境有
更多的认识,有更独立的想法,让他们的精神世界能够充裕起来才是最重要的。这样,
他们在自己的人生选择上才会有更成熟的看法,在教育自己的后代上,才会更有头脑,
在自己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上,才会更有准备。我们才会更多地避免看到贫穷在一代又
一代人生上重演。这种贫穷,让我感到最可怕的还不是物质上的贫穷,让我感到最可怕
的是因为精神上面的贫穷而导致这些穷人在自己的人生当中,在自己后代的教育上,做
出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决定,从而让这种贫穷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在今天的农村,当
父母们都因为经济上的原因,纷纷扔下自己的孩子为了一点微薄的工资到城里去打工,
他们可曾想到,他们正在为他们孩子将来的贫穷和不幸埋下最大的伏笔?一群没有爹妈
的爱的孩子将来会成长成什么样子?我们的社会又是如何思考这些问题的?什么对于我
们来说是重要的和有价值的?在人生的困境当中我们又该如何地去选择?如果在这些事
情当中我们没有智慧,那么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无法摆脱生活的困顿,总是要拆了西墙补
东墙,丢了西瓜捡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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