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岳父
■ 林少华

　　东邻作家村上春树写东西向来很逗，例如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这部小说中，岳父在酒桌上忽然问“我”三十几了，“我”说三十七。岳父定睛看著“我”说：“三十七么，正是风流年龄……我在你这个年龄也蛮风流著哩，所以不命令你不许有外遇。跟女儿的丈夫说这个未免离谱，但我以为适当玩玩反倒有好处，反倒息事宁人。适当化解那东西，可保家庭和睦，工作起来也能集中精力。所以，即使你在哪里跟别的女人睡，我也不责怪你。不过嘛，风流时最好选准对象，稀里糊涂选错人，人生的路就要走歪。这样的例子我看到好几个了。”那么跟什么样的女人风流合适呢？岳父不吝赐教：记住，别找无聊女人，因为和无聊女人风流，自己也会变得无聊；别找糊涂女人，以免厮混当中一起糊涂起来，同归于尽；别和太优秀的女人搞在一起，以免陷进去撤不出身。最后还推心置腹地提出三点注意事项：“首先不可给女人弄房子，这是要命的东西。其次回家时间最晚不超过半夜两点，半夜两点是不被怀疑的底线。第三，不可拿朋友作挡箭牌。风流事可能露馅，那也是没办法的，但不可连朋友都搭进去。”

　　特别耐人寻味的是，岳父所以劝“我”风流，纯粹出于好意，即为了确保“家庭和睦”和工作“集中精力”。一不是由于自家女儿红杏出墙在先，为使女婿心理平衡而出此下策在后，同样藉用岳父的话说，“我”的老婆“确实是个好女人”；二不是由于“我”当了东京警察署长或外务省次官而岳父欲擒故纵才委屈自家千金的。恰恰相反，是岳父出钱使“我”从一家小出版社的平头编辑变成了两家酒吧的老板，没有岳父就没有“我”的幸福和前程。

　　然而岳父还是唆使“我”去风流。如此岳父，在日本有多少笔者因没见过统计数字，不敢乱说，但至少可以断定在中国一个也找不出来，相反的倒可能比比皆是。同样为确保“家庭和睦”和工作“集中精力”，中国岳父笃定声色俱厉地喝令“我”万万不可在外面鬼混。一旦有此迹象，发动虎虎生威的小舅子们把当事者打个半死亦未可知。实际上“风流”的结果一般也很难带来什么“家庭和睦”什么工作“集中精力”，而必定适得其反。试想，丈夫若是风流情种，动辄拈花戏草，家庭岂能和睦？原本和睦的也要因此恶语相向，甚至寻死觅活鸡犬不宁，何和之有！家庭不和，则万事不兴，工作原本集中精力者也势必心力交瘁形神俱散。在中国夫人眼里，丈夫别的缺点和过失——如吸烟酗酒不做家务甚至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都可网开一面，惟独“风流”罪在不赦。不风流乃夫妻关系或家庭和睦的底线。也就是说，日本的风流逻辑绝对不适用于中国。此岳父非彼岳父。

　　如此说来，日本男人风流成性而中国男人从一而终不成？却又未必。君不见，这方面的语汇近年来不断花样翻新创意迭出，诸如二奶三奶小蜜大蜜三陪全陪以及包养按摩洗头足浴坐台出台全方位一条龙等等，不可胜数。至于“黄段子”更如榆荚柳絮，无风自飞。语汇来自生活，“段子”反映现实，由此可见中国男人活得何等多姿多彩浪漫风流。且不论坊间鸡鸣狗盗的苟且之徒，就连身居高位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也乐此不疲。众所周知，财色双全乃吾国“双规”官员的一大看点——不知道彼等岳父是否都像村上笔下的日本岳父那样言传身教。其实，仔细琢磨，日式岳父也是颇讲原则的，即风流是为了家庭和工作，而且是有限度的，即“不可给女人弄房子”。而我们这些混账女婿，工作玩乎职守，至于房子，有的都给女人弄到国外别墅了。也就正应了东瀛岳父的那句话“这是要命的东西”——果真要了卿卿性命。所以，不宜对彼国岳父的话一笑置之。如此岳父，自有如此道理，如此背景，如此民情。

　　当然，我并非在此鼓吹日本岳父好中国岳父不好，无意唆使中国男人都去讨个日本老婆，从而拥有如此岳父乐得风流自在。绝无此意，千万别误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