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下而恣睢,是以天下为桎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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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zhangqq 于 2015-08-17, 11:02:23:

  1966年1月15日:


  周颖因胃病在家,聂绀弩给她煮蛋花汤喝。有友人来访,闲谈起来,周颖说:最近北京的备战空气十分浓厚,不但每个干部要在机关挖防空壕,把许多人累得要命,日常工作也放下不搞了,还规定让大家讨论机关要不要保留,不必保留的机关都解散,年老的就退休;还有的机关保留下来有无必要待在北京,或整个机关迁移,有些干部就调动,把机关精简,或有些人调到地方去,弄得人心惶惶。每隔一个时期就制造一次紧张空气,老实讲,这些办法我不同意,也不了解为什么隔一个时期就折磨人一次,叫人不得安生?现在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怎么样,照理说,要把国家生产搞好,也得让人家有个安静的时刻来做做研究工作,总是搞得你心烦意乱,安定不下来,人人都无法安于自己的职业。


  聂接着说:人家是不要搞生产,1958年以后生产就已经垮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办法,大家饿着肚子搞什么生产呢,机关除了军事机关和政权机关之外,都可以不要,要有什么用呢,不解决他们要解决的问题。


  然后又闲谈到国际问题,再从国际问题回到国内问题。周说:我们国内的情况,用句老话说就叫军人当政,这两年所有机关的领导都换了军人,连文化部长都换了军人。


  聂说:按照马克思主义的主张,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可以天天讲打仗?马克思主义和黩武主义是背道而驰的两回事。苏联主张和平,主要是赢得时间来搞生产建设,没有大量丰足的生产,谈什么共产主义。主张和美国有一定限度的接触,原是不错的,全世界的生产只有美国是先进的,可以在经济上利用和美国的接触,吸取那些优秀的技术来促进苏联的生产,这并没有错。


  周说:卡斯特罗说得很对,现在是中苏两大国争权夺利,却牺牲了古巴、越南这些小国。


  聂说:中国这一手是很厉害的,苏联的领导人现在最伤脑筋的也在这里,就是把全世界的共产党都分裂为两派,有的掌权的是亲华派,有的掌权的是亲苏派,但是总的还是两派,这可是便宜了谁呢,便宜了帝国主义。


  他们这一番对话,让我们回想起当年“反修”斗争和备战的情况。大概是首都机关的人,尤其是文化机关的人,对那种备战的紧张空气大为不满吧,而我当时还是一个青年学生,习惯了参加劳动,让挖防空洞也没有觉得累得要命,思想上也是完全赞成中央的观点,反对苏联搞修正主义的。现在看来,学生毕竟幼稚。聂绀弩他们当时就有自己的思想,就不赞成极“左”的做法。我想,当时也并非只有聂绀弩他们几个人,持有正确主张的应该大有人在,可惜他们只能私下议论而已,而且一旦被人告发,就会被以“反革命”治罪。


  党内和人民中间的正确声音无法表达,只是一味地极“左”下去,“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就必然无可避免,聂绀弩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也就在劫难逃。


  1966年2月4日:


  聂绀弩、张友鸾、周绍良等,在“恩成居”晚饭,然漫步到东安市场。其间,谈到《海瑞罢官》。周、张都说:“现在动辄得咎,古典文艺不能搞。歌颂海瑞固然可以说是借古讽今,批判海瑞也可以说是借古讽今,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单单拿出一个海瑞来批评?《胆剑篇》,说实在的,我们就反对在那个时候来演出,越王勾践是亡国的,我们的国家刚建立,方兴未艾,为什么拿卧薪尝胆来比喻我们今天呢?这不是借古讽今吗?”聂绀弩说:“你们这些都是皮毛之见,海瑞、包公不是吴晗第一个提出来的,他不过是听了上头的指示写成剧本、写成文章而已。当时上头提出来是因为底下乱七八糟,贪污弄权的太多,主张有些清官去进行调查整顿。所以吴晗如果在学术上批判的话,他承担了,那就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那篇检讨,触及了庐山会议的秘密,这就问题大了,这就构成严重的问题了。廖沫沙的‘有鬼无害论’从哪里出来的呢?正是从何其芳的《不怕鬼的故事》套出来的,何其芳也不敢大胆冒提倡封建迷信的险,他也是根据上头的指示……《胆剑篇》也不是曹禺的意思,是上头的意思提倡艰苦建国,就把卧薪尝胆提出来嘛,要不是有这一点保证,今天可以有一千篇文章发表出来批判曹禺。现在的问题是上面,错了就让别人承担……”


  从上述话题,又引申到今后文艺创作如何进行。按当时的趋向,文艺工作者就是既能生产劳动,又能创作的人。聂绀弩说:“那就是说扭扭秧歌,说说快板,文艺就满足了。”“文艺单纯化了,将来什么都可以不要,我看现在就是管子说的‘轨里连村’的社会。”


  春秋时代,管仲改革齐国的行政组织,居民按照士、农、工、商划定住处,不准随便迁徙和杂处,并且把行政组织和军事组织结合起来,每乡以五家为轨,十轨为里,四里为连,十连为乡,五乡为军。实行这种“轨里连村”,加强了对人民的控制,扩大了国君的权力,也扩充了军队的兵源。


  聂绀弩对当年我国社会状况的分析,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就更确切地得到了证实。国家机关实行军管,基层社会实行“全民皆兵”,农民外出也要请假,同管子的“轨里连村”确是很相像的。聂绀弩认为,这种管理方式的最大弊病,就是人的自由的丧失。


  1966年2月18日:


  聂绀弩分析当时社会问题的症结,是人民的民主和自由权利越来越少,他认为治理社会不能顺其自然,就会像庄子讲的“凿混沌”的寓言一样,“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这天晚间,聂与友人漫谈中说道:“现在农夫也不好当。从前的农夫向地主纳了地租之外,那块地怎么种,他有完全的权利,他有种地的本领可以完全自由地施展在那块土地上。现在的农夫一点权利没有,叫你种什么你就得乖乖地种什么。种了之后,全部被人拿走,结果自己一无所有,这样的制度是没有办法搞生产的。连卖菜的也不好当。过去卖菜,他知道这条街道住些什么人,他们的胃口喜欢吃什么,到时就贩进什么菜来供应客户,自己赚点小钱,安乐生活。可是现在呢,你没有选择货色的自由,上级分配什么你就卖什么,你用不着去了解顾客的胃口,因为你了解了也无法供应。你拿很少的一份薪水,就坐着等分配工作和指定学习,你不做比做好,可以少犯错误。这样,卖菜的也就无所施其本领,积极性也发挥不出来。这是个自由问题。”


  接着,聂又谈到了“层层专政”的问题。他说:“有些位子高的人比我们更痛苦,因为他们同我们一样有些话想讲不能讲,又不像我们反正是专政对象,我们彼此坐着不说话,相视一笑就都能会意。而他们不行,他们既是专政对象,又是服务对象,他还要听上级的话行事,有许多行动和自己内心不一致,有许多的心里话不能对人说,这就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比如前几年去看夏公(衍),他只能同你谈一些彼此毫不相干的事情,心里的话可不能同你说,因为一说他就离开了他的地位,就会产生各种不测的情况,因为他也是被专政的。”


  “现在主要问题是人的权利问题、自由问题,也是庄子提出的逍遥游,现在人们要求那种逍遥游的境界。庄子高就高在他藐视一切,自己找到这个境界。现在社会是相反的,天天在‘凿混沌’,这样凿,不到七日,混沌就会死的。”


  仔细品味聂绀弩这一段话,似乎含有一种对于“文化大革命”发生的后果的预测意味。


  1966年3月4日:


  晚上,友人黄某来到聂绀弩家。聂说:“下午出门,找这个找不着,找那个出去了,最后到陈迩冬那儿坐一会儿,回来路上碰到储安平,到他家杀了一盘棋,人家要吃晚饭,只好回来了。”然后又说:“昨天打电话你不出来,我一个人到莫斯科餐厅吃晚饭,吃完了碰到黄药眠,他同我谈起,要找10个大家都认识的人,第一次由他请客,在广东酒家吃一顿作为聚餐的开始,以后便每月一次,各人出钱。意思是年纪老了,又没有什么事可做,所以找点儿吃的,大家聚聚的意思。他问我有什么熟人,我提出一个钟敬文,一个你,一个陈迩冬,你有没有兴趣参加?”黄某说:“可以呀,大家出钱,一个月不过两块钱的事。”


  这段对话,使我们可以想见乱世文人的萧索。只是“文化大革命”即刻到来,这种计划轮番做东的聚餐活动,恐怕是没有让他们如愿以偿吧。


  1966年3月5日、14日:


  聂约好了钟敬文在中国书店见面,到虎坊桥“湖北餐厅”中饭。钟拿出他写的一首《参观收租院泥塑展览》的词出来,让聂提意见,聂说:“这首词只写你参观后的感想,没有提到泥塑的艺术性,美中不足。”钟说:“我这是政治挂帅。”聂说:“本来现在要歌颂的就是政治,就是共产党毛主席的英明。大家看‘收租院’也是看政治,谁在真正提倡艺术?谁是真正为欣赏艺术去看展览的?这种人不多,当然你是少数人中之一。我看,今后任何艺术形式不要,挂上‘政治’两个字,就有人看半天。”


  一周后,聂与人相约到和平餐厅喝咖啡,又谈庄子。聂说:“庄子有些道理确是很高明的。‘有天下而恣睢,是以天下为桎梏也’,这句话很有道理。”


  聂绀弩看到了在一个没有自由可谈的环境中,种地和卖菜都无所施展其能,艺术家就更无用武之地了,因而,艺术濒临灭亡的危险。他引出庄子“有天下而恣睢”的话,实际也是透露了他本人对当时形势的思考。执掌政权以后,如果恣睢用权,形成官僚主义,脱离群众,趾高气扬,刚愎自用,最终必然使权力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若是滥用权力剥夺了人民的自由,掌权者自己也将失去自由。


  以上是我们从档案中能够看到的,聂绀弩被捕之前的一些言论记载。


  从1966年3月,到他7月被捕,这一段时间中,聂绀弩还有一些言论,但在现在解密的档案材料中没有找到。现在只发现了两页书写内容很杂乱的手稿,是他“文革”之初所写。


  在这两页杂乱的手稿中,写有这样的残句:“几曾地主悲殃马,不见田单罪火牛”。这是一个对偶的句子,“地主”对“田单”,“殃马”对“火牛”,显然是刻意追求文字修饰效果。从内容看,前句是说民主革命中打倒地主阶级的“左”的做法,连地主家里的马也无端受祸;后句是说“文化大革命”,红卫兵蜂起造反,像田单利用火牛阵一样。


  在后来的法院审讯笔录中有过这样一句问话:“你说过‘文化大革命’像火牛阵一样,红卫兵是牛?”聂答:“是。”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经毛泽东亲自修改的《五一六通知》。5月25日,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贴出了所谓“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5月29日清华附中红卫兵成立,喊出“造反有理”、“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口号。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两个月后,毛泽东写出《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月8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做出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8月18日,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会。自此,全国进入全面动乱时期。


  那种历史,我们都是经历过的。我在大学将要毕业的时候,因赶上了这场动乱,推迟毕业而有幸在首都体验了风暴中心的狂烈。


  聂绀弩和他的那些文友们在“红色恐怖”中的惊悸是可以想见的。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同人各一方,他们的聚会和高谈阔论当然是销声匿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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