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我一个人跑回来陪爸爸妈妈。我的儿子们要上学，身边又不能没大人，领导只好陪他们留在挪威。大年三十，因为时差的缘故，我吃过晚饭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十一点左右我醒来，爸妈他们却睡了。我独自一个人熬夜，仿佛体会了一把空巢。索性信马由缰，随便写点东西罢。

回到老家，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几十年。或者更准确一些，父母们现在生活在一个跨度几十年的混合体中。就像尽管空调高效、干净，但老两口仍然喜欢烧煤。他们认定烧煤更便宜，万万不舍得开空调。其实，我小时候家里连煤都烧不起。

供宗谱也是老旧事情之一。每逢过年，老俩口都要把宗谱挂起来祭祀。我家的宗谱记了大约二十代左右，始于明朝。谱上的姓名男右女左。最内侧是本家的直系。再往外，男方是直系的兄弟，女侧对应的是各兄弟的媳妇们。村里还有一本更全的族谱。各家轮流祭祀。记得我家还曾经供过一回。厚且古久的一大本宗谱写着许多名字，且仅有名字，男子写全名，女子则仅姓加氏，如张氏、王氏。女儿们不入谱。以前我还曾经随手翻了下招远县志的人物志，男一方除了官员，还有很多孝子。女一方录的则只有节妇。每个节妇背后都是吃人的故事。

小时候不过是点三根香给祖宗们，再多或许还有三根给灶王爷。然而随着日子慢慢地好过起来，我家供的神仙们又多了两尊。左边是一个财神爷，右边是观音菩萨。小时候的家通风漏气还好，现在供这么多就让人无法忍受，小小堂屋不一小会儿就会各种 PM 爆表。

我作为无神论者，祭祀各路神仙虽然有些讽刺，但就像我以前经常说的那样，和尚念经，超度的乃是活人。倘若妈妈高兴，点几根香我可以做到。然而随着妈妈能买得起更大个的香，家里便变了味道。我常年在国外，有很多年没陪爸妈过年。去年回来，实在忍受不住便跟我妈直说这种死人不知道、活人活受罪的东西不妨省省。好在妈妈往往能从善如流。今年好多了。

我爸妈没多少文化，因此我妈他们的讲究在现代人看来颇另类。就像贴春联，其实有个上下联加横批就够了。然而我妈偏偏喜欢再贴上许多福字。她恨不能把所有空地都贴上福字。供养祖宗的牺牲从来小心谨慎。诸多事情，其实就是他们在认认真真做的一些无用功。

说到贴春联，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年画。小时候最有名的叫做杨柳青年画，就像五谷丰登或者年年有余，数量众多却往往被人忽略。那时村里家家户户贴年画。有的年画还像连环画那样，两大张中几十张小图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些画往往过小年时贴出来，过了农历二月初二再收起来。

这些年画中，有些故事是传统的，有的则取自是当时流行的电影。有些印象的如《追鱼》、《梁祝》。还记得我家原先还有一套古色古香的《三调芭蕉扇》，挂了好多年，以现在的眼光回想这套画，它的配色、绘图都很不错。可惜现在这些画早已不知所踪，大约都已化作灰。现在老家也已经没有人再这样往墙上贴画。在文化荒芜的农村，每年挨家挨户去读这些年画是我小时候的一大爱好。

外面的鞭炮从零点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间断。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起来拜年了。记得我小时候随爸爸和本家们从凌晨一、两点能一直拜到天亮。晚辈或同辈后进要逐家去拜访前辈或长者，说一些吉祥话。那时候我喜欢这么去拜年。我还曾特意让妈妈给我缝一个大兜子。每到一个长辈家，他们往往塞过来一大把的花生、瓜子和糖。早起的长辈往往还要预备一些酒菜，有的人因此走不到天亮就醉倒了。

岁数渐大，我有一段忽然意识到这种拜年其实也很残酷，随着年岁增长，需要走动的人家一年比一年少。我有时候甚至担心自己行将朽木时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后辈。这勇气或许会有，也好在未来还有些日子。

【注】这篇文章写于2017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