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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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Tinman 于 2016-04-29, 03:30:23:

【经历】

我于70年代初出生于上海市中心的一家平民医院。因为母亲在外地,父母二地分居,断奶后被送回上海爷爷奶奶处抚养,在石库门的弄堂里长到4岁后再回到母亲的工作地长沙。从此长沙、上海二地跑,几乎每年都要回上海一次。十四岁的时候我随父母工作调动回到上海,高中毕业后在上海参加高考,回到湖南在从小长大的那所医学院里做一名医学生,5年后毕业,于1993年再次分配回到户籍所在地上海,在我出生的那家医院当一名住院医生。连续工作、学习了7年后于2001年初离开上海去美国念书、工作。这一别就是8年,等我最后一次回到上海的时候是2008年了。至今已在上海总共住了20年。我是准备老死在这里了。用后来一位接待我补考中级职称的卫生局女干部的话说:你离开的这十年是上海历史上变化最大的十年。这种经历让我对上海有一种即是主又是客的奇怪感情。

【外地人和方言】

虽然明知这么说犯忌,但做为一个年近半百的人,我无法从心理上纠正“不会说上海话就不是上海人”这个概念。这可能也同卫生局那位女干部说的事实有关。但是难道乡民与乡音不应该是联系在一起的吗?我从医学院毕业后挥别心中的“故土”长沙和几乎全部的朋友,只身来到上海与家人团聚的时候,虽然知道没有哪个上海人会不把我当成本地人,心中仍然傲慢地把自己划归“外地人”。直到从美国回来,仿佛梦醒似地发现一夜之间上海人在上海已成了少数群体。从这一刻起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上海人,仿佛身份是可以选择似地。

另外一个事实是在我爷爷奶奶后来住的大学家属新村,居然也是分“上只角”和“下只角”的。上海话历来是住在“下只角”的贩夫走卒最多体育老师们说的,在住在“上只角”的教授们家里,说的则是江浙和安徽方言,他们彼此之间用国语交谈。

听了胡吗个的《部分土豆进城》。我在想今天的“北漂”和“沪漂”比起来,会不会觉得受到的歧视更多一些呢?因为大家都说国语,但在上海,起码如果你是江、浙、皖三省来的,跟本地人的国语比起来也听不出太多不同,但是京城就不一样了吧?

风水有点轮流转。我弟弟来到上海的时候,普通话是有教养的人争先恐后学习的对象。学校老师和学生都执着地操着荒腔走板的江南普通话,直接导致我弟弟一直不会说沪语,其实他打小学就到了上海,从此一直没有离开过。现在我发现上海话似乎获得了某种类似大熊猫的待遇,以至于弟弟二口子虽然只能用普通话交流,却希望他们的孩子学上海话,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了,其实他是嘀嘀呱呱上海宁。我想他长大了可能会因此歧视外地人。

还有一件事是虽然我的湖南话长期比上海话说得地道,但我的普通话始终一不留神就带一股上海腔。这也是我一直没有搞懂的事情。

【高中】

但不管别人心里怎么看我,刚来上海念高中的第一个学期我心里是知道自己绝对是一个外省人的。当时从湖南转学按照对等的原则,来到上海一所从我父辈开始就有很多族人就读的学校。至今校史纪念馆里仍陈列着一位亲戚在校时与周总理合影的照片。从第一个星期开始我就发现虽然说是对等,其实与外省那所省重点来说区别是天上地下的。单从硬件来说,学校语音教室的配备与我三年后就读的那所大学是一致的,计算机房一水儿的苹果II,很多是彩屏,凭学生证自由上机。室内礼堂的灯光和座椅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最让我陶醉的是图书馆,阅览室和书库的规模直追很多省城的大学。从软件上来说,不论老师还是学生的总体素质都很高,感觉不是读死书的人。我发现同学们都很聪明,能够举一反三。老师也是放养式的教学,当时校方有规定:绝对不许拖堂,不许加课,下午三点多钟就放学了,虽有各种兴趣小组,大部分时间仍让我感到甚至有点无所事事的无聊,好在图书馆和外面市面上都有很多闲书可读。直到高二的时候我们一直有体育、美术和音乐课。我在外省念书时最后一个学期是第三名,而到了上海变成20多名,之后始终在中、下游徘徊。按理说依升学率而言不应该这样,这个道理让我至今不是很明白。

话说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就往木质地板上擤了一把鼻涕,然后用脚擦掉。这个习惯三天后被班主任老师提醒改掉了。走廊里总是飘着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清洁工阿姨在厕所里用的清洁剂。上课的时候不时有女生忽然从坐位上跑出去,过了几分钟又回来,老师和同学都不以为意的样子。这件事情也让我诧异了一段时间。文艺委员会在黑板报上用彩色粉笔临摹大师们的著名油画,几可乱真,让来访的各国学生代表团惊呼。这种临摹每隔一段时间也就擦掉了,换上另一幅。所以说路遥小说里那些农民孩子进城念书工作时的心理我是多少能够体会得到的。

学习是有压力的,主要来源于竞争,老师方面几乎从来不给我们压力。现在回想起来,这所学校的校风极好,早恋的全年级只有一对,出在我们班,至今记得他们俩的名字。偶尔有与外校打架的。我的成绩始终在中等线上下徘徊,而且不偏科,换句话说没有哪门好炫耀的。转学之前我在外省那所中学时的英语成绩也是很烂的,来到上海后发现这里几乎不使用国家统编教材,而把主要精力放在一套上海人简称“纽康”的《新概念英语》上。于是英语在整个高中时代一直拖我的后腿,直到毕业后进了大学才惊讶地发现我成了英语高材生,并在余下的所有时间内保持英语水平在同龄人中的领先地位。这是又一件颇让我摸不着头脑的事情。

高一的时候我做了一件多年以后才意识到可能蛮了不起的事情:发现了化学教科书实验部分的一个逻辑性错误。此事经我校化学组老师们讨论认可后决定上报“国家教委教材科(?)”。班主任老师叫我写一个经验体会,我拒绝了。老师怒,对我说:“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的表现。”这话让我挺纳闷儿,因为我不觉得自己在谦虚:我没有动什么脑子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体会,这是事实。你也不可能诚心找茬,对吧? 不过这事儿要放在美国兴许能把我送进哈佛——因为我在余下的时间之内就不用学习了,而是参加各种志愿与兴趣小组学习怎么样做一个leader……

说实在的做为唯一从外地转学过来的插班生,我还是蛮受到班主任老师关照的。但当时一个现象让我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同学之间有矛盾的时候会去报告老师?!这简直太娘炮了。要知道我在从前那所也算当地名校(丁玲、向警予和蔡畅的母校)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一个同学被人按倒在操场中心用刀子割裂了虎口,10分钟后老师过来的时候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于是我有礼貌地拒绝了班主任的各种关心。

总之高中三年就这么混掉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看闲书、泡游戏机房,认真而困惑地对付自己的青春期。社会上与之对应的是胡耀邦执政的几年,各种学潮和资产阶级自由化。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自己确实也谈不上得志。直到最近这几年当怀旧成为一种年轻人的时髦,才发现我的高中时代还是蛮牛逼的,可能已经有点白头宫女话天宝的颓废意思在里面了。

【女性】

我所见过的几乎所有上海女孩,当遇到本地人时,都会告诉他“阿拉非上海人不嫁的”,可是转过身去却不一定如此了,遇到合适的也不拒绝谈个外地男朋友。然而另一个奇怪的事实是她们谈着谈着恋爱,最后还是嫁给了一个上海人。这种双重的反转也是一种蛮有趣的心理现象。还有就是上海虽然这么大,社交应该是很繁荣新派的,但很多人最终还是通过媒妁之言结了婚,虽然在此之前也许是有过自由恋爱经历的。上海的剩女文化其实早在互联网兴起之前很多年就一直有的,可能一直追溯到当年知青回沪的年代。

我对时下的情况已经不了解了。不过在改革开放后直到我离沪为止的相当一段时间内,上海女孩子流行业余去各种夜校报个班,学习——比方说英语。而且她们自己是什么层次的水平就报什么层次的班,我有理由相信她们中相当一部分是找门当户对男朋友去的。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虽然上海小姑娘给人的感觉一般都是娇滴滴的,小鸟依人,可一旦结婚之后,她们就会“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顶着一头烫发在锅碗瓢盆煤卫灶浴之间与人大战。而在这时,须眉居然是不让巾帼的!

坊间共识是上海男人都是娘炮,上海女人都很挑剔。不过《等待戈多》和高仓健以及“寻找男子汉”之话题在上海的流行确实几乎是同时间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跟上海女性谈过恋爱,不过作为一个在女人堆里学习、工作了很多年的人来说,我对她们应该是很了解的。虽然我最终同一个外地人结了婚(并且如果再婚的话估计还是一个外地人 :) ),但我必须要说我接触过的几乎所有上海女孩子都对我非常之友好!她们善良、热情、大方、恬淑,相对来说更知性。我非常感谢她们。经过这么多年和时代的大变迁之后我也不知道她们等来了自己的戈多没有,我在心里衷心祝她们好运!

【文化】

这个话题太大了我可能写不了,我最多提点意见。

在中国大多数文化人(除了余秋雨之外,现在他的名字也无人提及了)都对上海文化有点意见,似乎小市民文化的罪恶擢发难数。但正像我在多年以前就指出的那样:以后全国人民都会成为你们眼里的“上海人”的。这件事情正在发生。然而上海人最可爱的地方是事情不做绝,不知其他地方的人学到了没有?四平电影院是我的最爱。当年它是市政府所提出的“每年做十件实事”之一,可见当时上海市府财政之窘迫,却也体现了上海人务实的地方。中国最不关心政治的市民群体恐怕应算上海老百姓,然而上海历来为官场权斗的重灾区,这当然是与上海举足轻重的经济地位有必然联系的,可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想当年上海人均居住面积不足一平米,想想每次无聊的政治运动上海首当其冲,他们是怎么应对现实与未来的?既计较又不计较,这是我觉得上海人最好玩的地方。

最近有本书,即金宇澄的《繁花》,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其实另一部获奖作品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中唯一动人的一部也与上海难以分割,似乎文化关注点一时南移了。《繁花》在上海获得了默默的支持,在各公共图书馆借阅率居高不下,但是你却难得在媒体上看到对它的评论。既张扬又不张扬,是上海文化另外一处好玩的地方。就像隔壁屋子住的老阿叔,每天穿戴得山青水落地出门口买张报纸一样——你眼睛看到他,他就在你那里;看不到,他就不在。

老上海人的生活已经成为小脚女人的绣花鞋了,被送入博物馆透过窗棂供人饶有兴致地观赏。新上海人是个什么样子?恐怕要经过多年的沉淀之后才能看出,而他们必将重新定义上海文化。在这一点上,其实目前大家都很茫然。这么多人来到上海学习、工作、生活,其中只有一小部分真正认为自己成了“上海人”,他们中其实大部分是土豪。我觉得各地政府争先恐后地把这么多人送进城市,却没有一个统筹的安排。以我最近看过的一个展览《依然上海》做为例子:举办人显然在老上海方面下了很多功夫,而后半部分代表新上海人的作品却给人印象不深,从而没有体现出展览主题应有的另外一部分内涵。

【后记】

总的来说我个人认为:现在,除了上海是我的故乡之外,我其实找不出什么客观理由厚此薄彼的。所以我不是很明白那些到上海来打工寻找机会的年轻人,这话可能有些犯忌了。但请读者参照一下我在[经历]一节中的最后一句话。总之我将继续生活在这个我出生在,曾经离开过连续十年,越来越看不懂同时又觉得贼带劲了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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