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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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浓雾沾身薄衣裳 于 2014-12-20, 09:02:53:

这种被我的乡人称之为“鸳鸯”的家禽,通体纯白的羽毛。体型比鸭大,比鹅小,有鸭子一般的长喙和脚蹼。蹲窝如鸡能下蛋,展翅似鹰可高飞。

五块钱一只,奶奶赊了三对。说“赊”,是因为这种“交易”是后付费式的。小贩们为示诚信,在春暖时把孵化的鸡鸭鹅售出,等到麦忙时能下蛋了再去收帐。买家如果认为在性别搭配方面出现不符合预期的结果,可以不付款或酌情少付。

鸳鸯幼雏也跟小鸭子一样,肉墩墩的一身黄色绒毛。它们小时候,真的如我一般乖巧:等到日头落下就主动聚在一块,你可以把它们一块捧到纸箱里。倘若此时故意留一个在外面,这个落单者会惶恐地啾啾鸣叫。它那失去同伴的无助模样,总会勾起我对猪兄的怀念,不由得使我更加疼爱它们。

起初,它们被养在一个方便面纸箱中。每到天亮,它们总会迫不及待地叫唤着要出来,而每到夜晚,它们都会主动地跑到箱子旁边,等奶奶把它们收进去。那箱子,被它们视为“巢”。直到老大了,实在挤不下了,还傻乎乎地往里钻:几回折腾下来,箱子被弄烂了。但它们不死心,六个卧在摊开的箱皮上装什么都没发生。

后来,奶奶把那箱皮当柴火烧了:因为快要下蛋了,要让它们认新窝。奶奶在灶间的柴堆处铺了一处软软的草窝,我很疑惑地问她:这能行么?你又没跟它们商量!奶奶回说没问题,它们虽不会说话,但通人性的。

果然,它们真的主动睡在了奶奶指定的新地方——那一种新奇感保存至今。

在它们很小的时候,待每天下午它们吃完饭,奶奶会让我带它们出去“消消食儿”。我乐意领命,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极有趣的差事:它们会自觉地排成一字长队,紧跟着我。

我故意钻棉花地,因为棉花地里有灌溉用的田垄——有一些,还有水。这群小笨蛋死脑筋,我怎样走它就怎样跟,决不打折扣,就算水与身齐,也要执意淌过去。不过还算有所慰藉之处在于、它们尚懂洁身自好的道理:会在淌过之后抖一抖身体,甩甩身上的泥水。

听从奶奶吩咐,我常常早起、趁朝露未干之前去路边的野草丛中采鲜嫩的苜蓿叶。其实,我还有另一个好处可以兼得:穿着凉鞋踩挂着露水的青草!那丝丝清凉仿佛能透过脚趾传到舌尖:甜甜的。

苜蓿被奶奶切碎,掺在它们的汤食儿里。在奶奶的精心侍弄下,它们个个出落得精神抖擞,笨的“感觉”、随着一次次的褪毛消除殆尽:逐步露出不羁的秉性。

自猪兄走后,大公鸡接管了猪盆用餐的优先权——然而这帮后生羽翼渐丰之后便又从大公鸡手中夺了过来。它们在家里稳居“武功”第一,便心生骄意,组成了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社团:欺凌从我家门前经过的各类畜生。

比如邻家的猪,每每遇到这帮黑社会,必然被一顿胖揍,常常被打得不敢出门。

这帮家伙的攻击方式主要是拧和翅膀扑打。拥有飞翔能力的它们,齐力围殴邻家猪的时候,简直灭绝人性。那两只猪耳朵每每都要被弄得乌青,猪被打傻了,完全失去方向感,四处乱撞,撕心裂肺地鬼嚎。

邻家颇为气恼,几次找我奶奶抗议,她要求奶奶把这些鸳鸯的羽毛剪剪,这样它们就不能再飞,杀伤力大大减小了。但是奶奶不同意,邻家也不敢太忤逆长者,只好把自家的猪圈起来。

我跟奶奶多次研讨,为什么这伙鸳鸯会跟猪过不去,尤其跟邻家那头猪过不去。此猪跟我的猪兄颇有交情,猪兄没走之前,它常常来我家串门找猪兄谈心,亦常常受猪兄之邀:在同一个猪盆里吃些家常便饭。

大概在猪兄走后,这头猪来此凭悼故友时顺道在旧盆里吃了两口食物——被鸳鸯们瞅见,定性为盗窃分子,拉入黑名单了:故而见一次,打一次。

它们不仅欺负猪,也欺负鹅。鹅是一种我至今仍害怕的动物,小时候被一匹莫名其妙的鹅追杀,它长长的脖子如蛇一般骇人,边叫边对我穷追不舍。我逃到家里关上门,它甚至从门板下的缝隙中探出头窥视我,把我吓尿了一裤子。

此事按下不表,鸳鸯社团算是给我出了一口恶气:它们六个与十多只鹅发生群战,但它们个个有更灵活的飞翔技巧,更健壮的翅膀和身躯。大概那是一次领土主权争夺战,因为从那以后,再没有鹅群从我家门前经过。

不止是鹅,连喜鹊也不敢放肆。我曾见过它们飞上天围攻一只偷食儿吃的喜鹊,一直追出很远才收队回家。

当然,进我家的“生人”也是它们的攻击目标。藤藤常到我家玩,因此常常挨揍。于是,藤藤只好敲门问“老奶,鸳鸯在家么?”,确信不在,她才敢放心地进来,不然,要奶奶去接她,才能避免被鸳鸯攻击。

骄横淫奢的生活,使得它们愈发肆无忌惮——它们甚至不把牛放在眼里。怀着开僻新领土的想法,它们把黑手伸向二大爷家门口,胡同拐角。二大爷家的牛被拴着,它们也去攻击,结果牛挣断绳索,撞开门逃回院子。目击证人纷纷控诉鸳鸯衙内的不法行径,奶奶也气了:太不像话了!于是,奶奶剪了它们的翅膀上的羽毛。

不能飞行之后的鸳鸯社团们老实多了,平平和和地度了一段时光。

然而,终于报应不爽,它们这个前流氓团伙被另一流氓团伙盯上了——村中的一群狗,这群狗趁社团全体午休的时间忽然发难,结局非常悲惨:四只成员遇难。没有相当的实力,就不要享受不匹配的领土,如果躲在家里午睡,何以至此?教训惨痛呀。

只剩下一公一母,于是两者结为夫妻,相依为命。

到了下蛋的节季,只有一只能下蛋的鸳鸯了。但奶奶还是给足了六只的款项,她这一世,都是这般天公地道。

这对夫妻似是厌倦了江湖争斗,再少下地了,总是高来高去。然而,由于继承了进食优先权,它们翩然落地之时,鸡群自动退让。待它们吃饱后,会在石榴树下的阴凉处咪上一会。

这段时间里,有人送奶奶一只小狗娃,但这孩子缺心眼儿,竟认鸳鸯夫妻作妈,一瞅见它们便往人家肚子下钻着找奶吃。鸳鸯夫妻哪明白这傻孩子的意图,总是叼着它的尾巴把它扔出老远。

摇头晃脑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再来一次……看着,让人心酸。

我和奶奶总是及时抱走它,但它们总是有相遇的机会,同在一个屋檐下,无法避免。

直到某一次,被惹毛了的鸳鸯提着它飞起然后半空扔下:当场摔死。

奶奶说,窝中的蛋不能取空,要留上一枚作引蛋。要让它们相信这窝是安全的,不然它们就不再往这儿下蛋了。当时我就明白不懂算术是多么悲哀:有些同情它们这对夫妻了。

同情归同情,蛋还是要吃的。鸳鸯蛋清香无异味,不像鸭蛋那样有招牌式的腥味,蒸煮烧炖皆相宜:它是我每天伙食中最中意的一部分。

这对夫妻,从来形影不离。现在想,未必一定是伉俪情深:在这个它们可知可见的世界中,它们已是彼此唯一的同类了。这份香火情谊,比爱情更弥足珍贵。

彼时小小的我,只是单纯地爱这方喧嚣世界。尤其在晚上烧火做饭时,柴在火膛中燃烧,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却丝毫不惊蜷缩在我脚边,相偎而眠这对夫妻。

于它们,这一切如隔岸世界,我对这种详和充满欢欣,会忍不住去抚摸它们的羽毛。它们不会拒绝,顶多只是懒懒地伸伸翅膀,然后再次把头埋在羽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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