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陪伴母亲 (2014) 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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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伊犁 于 2014-04-24, 12:47:14:

年前,我在电话里告诉母亲,现在比较忙,计划来年春天再回去。母亲有些失望地问,“你原先不是说过,想回家过年么?”她接着说,这个冬天真冷,还没下雪,却分外阴寒潮湿,透心透骨的阴寒。言谈之间,她暗示,自己不知过不过得去这个冬天。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一紧。想起母亲近来陆续告诉我,她现在多种身体功能低下,呼吸,消化,尤其是心脏。每天凌晨三四点都感到胸闷气短,憋醒后不得不舌下含服几粒“速效救心丸”,才能缓解。我后来和儿子讨论,他说这看来是冠心病导致的慢性心力衰竭的征兆。。

我突然就有了一种紧迫感,不知还有多少次能见到母亲。去得晚了,是否还能再见到母亲。放下电话,我心里开始盘算安排回国的事。一年前刚回去过,在家待了四十天。近年孩子大了,多了自由度,少了经济压力,为了多回去陪母亲,我有时无薪休假。但无论待多长,每次离家时,母亲都感慨时间太快太短,总要问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有朋友调笑,是你“惯坏了”你妈。

我紧凑安排了一下工作和家事,向上司告了假,订了回国机票。为了这个安排,我不得不在行前的一两周加班加点完成一些工作。为了能如母亲愿,陪她过个年,我请了部分无薪假,将假期延长到春节后。

说到冬天回南方老家,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近三十年在海外,基本生活在气候温暖的澳洲,或者住在四季如春的美国佛州。这些年回国,多半选择春秋季节,既方便为家人办事,也常常陪母亲出去游玩。上一次回家过年,还是在十三年前。

离开澳洲的那天是39度的盛夏,落地上海时0度左右。剧烈的季节气温转换和国内的浑浊空气,一回家就感冒了。事实上,已经愈来愈不适应中国南方湿冷的冬天了。

朋友笑我“召之即回”。可这样的召之即回,还能有几回呢?

定定地望着母亲,心中不由感叹,妈真的老了,比上一次见她时更显虚弱。几近全白的头发已经很稀疏,脸上布满核桃般深深浅浅的皱纹,因为缺牙时常显得双颊陷落。上次回国,陪母亲去配眼镜,才知道她的视力已经多么差;每周一次和她的电话交谈,见她时常因误听误解而东拉西扯笑话百出,方才意识到她的听力在一步步失去(我想为她从澳大利亚买副好些的助听器,因为无法检测配置也未能办到);饭桌上对她的观察听她的讲述,得知她的咀嚼力消化力都甚为低下。

母亲的身体一贯虚弱。因为我小时候家中贫穷窘迫,那些年我和母亲都贫血。记忆中,小小年纪的我动则气喘头晕,容易感冒发烧,母亲经常背我上医院。而年仅三十多岁的母亲病时,常常因为头晕目眩而卧床不起,只见她双眉紧锁双眼紧闭痛苦不堪。家中无钱买营养品,母亲只能靠公费医疗看中医开几剂中药,药方中常常有党参,当归,黄芪等几味“补气补血”的药片。多年后,我们几个孩子大了,家里生活逐渐好转,母亲虽然年岁渐老,头晕的毛病却不治自愈了。

母亲的心脏疾患也已经有近三十年历史。我儿子出生那年冬天,为照顾我生孩子坐月子,母亲从南方小城赶到北京。可是,家里却接二连三出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状况。大约在儿子出生前一周,家中的男主人生病入了传染病院。几天后,在凌晨两三点钟时,我突然被母亲的呻呤声惊醒。她诉说胸口痛,放射性的尖利疼痛,使她脸色发白冷汗淋漓。我知道这是心脏指征,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却只能握着母亲的手干着急,孤立无援欲哭无泪。那时普通家庭都没有电话,出门也找不到出租车,我一个挺着大肚子即将分娩的女人,又是刚刚入住陌生的外单位宿舍,半夜三更黑灯瞎火能怎么办呢?幸亏母亲的胸痛渐渐缓解。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才搀扶着母亲一步步走到离家不远处的301医院急诊室,诊断结果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导致的心肌缺血心绞痛。

那天从医院回家后,因为头晚发病而大半宿没合眼的母亲,早早上床昏昏入睡。可是我自己,也许由于前几天过分精神紧张身体疲累,在半夜时分发生羊水早破。我心里明白,这样的情况若不绝对卧床及时观察处理,就有导致婴儿窒息的危险。可我在黑暗中无助无奈,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束手无策不敢动弹。看看旁边昏睡的母亲,我甚至不敢叫醒她。直到窗外天蒙蒙亮,我才不得不叫醒母亲告知情况。母亲自然十分着急,她打开家门,发现离家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在擦弄一辆小轿车,就过去问,“我女儿有紧急情况,能请你将她送去医院吗?我们付费。” 可那男人头也不抬地回答,不行,因为他的车要去机场接人,有外事活动。

无奈之下,我只好起床,由母亲扶着我,缓缓走到大院门口,搭乘该单位早上进城的班车。车上,我请求司机到达终点站东单后,再拐进大约一里多路,将我送到我单位的合同医院协和医院,同样遭到拒绝。我只好下车,由母亲搀扶着,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挪到医院急诊室。医生立刻收我入院,令我绝对卧床不得动弹。苍天照应,当天晚上儿子顺利出生。我精疲力竭又心满意足,在医院躺了三天。想想我们母女子三代人大难无恙,我直感谢苍天。我所在的研究所与医院毗邻,那几天母亲住在我原先研究生宿舍的铺位上,我同室同班同所的同学同事们,每天穿着白大褂,领着母亲随时随地来产房看我。那三天是我那些年中少有的空闲时刻,孩子在婴儿室,自己既无能力也无责任义务照顾他人,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照顾,那种感觉真好。出院后,病弱的母亲和我相互扶持度过了我的“月子”。

因那次突发心绞痛,才发现年龄刚刚五十九岁,体重不足八十斤的母亲却患有高血脂,看来与遗传相关。此后的一些年,我出国在外,读书工作家庭生活,忙忙碌碌自顾不暇,除了常常给母亲买些补品,对她的病却关心不够。只知道,母亲一向不太肯服西药,也很少作各种检查。好些年里, 她结合医生的诊治,自己的知识和经验,自备了几种中成药来对付自己的心脏疾患。比如,她平时每日一至两次服用“丹参滴丸”或“地奥心血康”;而“速效救心丸”则是她随时随地随身携带和放置枕边的急救药,白天出门在外因活动或情绪波动,或半夜感到胸闷气短时,立即含服数粒,就能即刻缓解。我感悟到,虽然这些中成药的有效成分和药理机制都不很明确,它们似乎对维护母亲的心血管健康起了非凡的作用。后来的岁月至今,母亲血脂仍然高,也有相当程度的心肌缺血,但很少到达心绞痛的程度,或出现其它心血管紧急状况。

除此之外,母亲的筋骨要算不错。十几年前她双眼上眼睑肌松弛下垂,产生炎症影响视力,在医院做了个小手术,切割缝合了几针。这是她今生唯一的一次手术。两年前,她独自出门,不慎摔倒而造成左手腕骨骨折,她只让子女服伺了一个多月,就恢复了独立生活。她颇有几分骄傲地说,我活到八十六岁,从娘胎里带来的身体部件还基本完整无缺。当谈及他人患癌症动手术,或心脏搭桥安装起搏器等,母亲说,今后就是得病,我也不做手术,我要将父母给我的身体完完整整带回去。

八十六岁的母亲依然喜欢自立独行。除了每周一次请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她坚持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包括洗衣晒被买菜做饭上银行付账单等等。十年前,我们子女帮她买好房子,安排她和大哥家住在楼上楼下的单元房里,兄嫂每天就近关照,我们在外的儿女得以安心。这一年,大哥夫妇去女儿家带外孙,二哥就每天晚上过来陪母亲住,有时侄儿一家也来访,四世同堂喜乐融融。

当然,只有我回家,才能给母亲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全陪”。为陪母亲,近年回家我都尽量避免出门探亲访友。这次正值过年,几个中学好友提着果品上门来探望母亲,她们力邀我们母女去外边聚会,或上家里做客。母亲终不肯去,怕让下辈朋友不便,但同学情谊难却,我不得不去。在家的三四十天里,除了和同学相聚吃了两餐饭,我时时刻刻陪着母亲。一日三餐一同做饭吃饭 – 多半是由挑剔的母亲掌勺,我打下手。然后陪她看电视,谈天说地。天气暖和时就搀扶她上街上公园逛商店。晚上我们将两床被子铺在一张大床上,我和母亲同床共枕看书聊天。

一年一度回家,我能感到,虽然这些年来母亲的眼力差了,听力退了,腿脚衰弱无力了,但她的记忆力却还是惊人的好。(当然,她时有念叨,怪自己老了忘性大,东西找不着了。可我辈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当讲起往事,她还能一口气说出十几个高中毕业同学的名字和去向,其中好些可是六十多年没见过面。更让人惊叹的是,母亲能记得全家老少四代人每个人的生日(时辰),包括媳妇女婿的,不用记在本子上,全部在心里,每次都提前提醒家人。

因为我的朋友来往,母亲有时对我感叹,你那些朋友真好。可我没有什么朋友。我说,妈,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时代造成的。母亲当年生存的那个毛时代那样的社会大环境,住单位宿舍,吃单位食堂,左邻右舍都是同事领导。年复一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同是这些人,又不得不坐在一起,面对面背对背办学习班。同事朋友甚至家人之间,整日揭发批判斗争,互为靶子人人自危。血和泪的教训,甚至生命的代价,人们不得不学会“人前只说三分话”,“防人之心不可无”,谁人还能有推心置腹的朋友?特别是母亲,家庭出身问题,“历史反革命”的父亲,“右派”分子的丈夫,那些无形的政治包袱压在她头上三十年。加上“寡女门前是非多”,母亲在外一向只是沉默寡言埋头苦干,低眉顺眼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更何况多年来,一家老少六口人的生计,那有形的生活重担日日夜夜压在母亲肩上,她每时每刻都在为这个贫寒家庭的柴米油盐酱醋操劳,为子女上学就业烦恼,何曾有过一刻时间一元金钱,能用来为自己交朋友,和朋友吃餐饭?

走过那些年的艰难,操劳完子女甚至孙子女后,晚年的母亲表现出渴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劲头。母亲不喜和人扎堆,她基本不参与马路公园老人的唱歌跳舞锻炼,或邻里街坊的打麻将聊大天。除了出门走走,偶尔和几个亲朋聚一聚,母亲大多时间选择在家看书看电视。因为常看电视,母亲知道的天下事比我多,我们电话聊天时,平添了许多话题。母亲喜读书,似乎和我一样,在补偿早年没条件读书的遗憾。我买的许多中文书她都读过,包括一些翻译的经典名著,当代的余秋雨周国平余杰余华等等。

一生经过那么多沧桑磨难的母亲,能够比较健康地活到今天,让我们子女感到幸运。我当然希望母亲健康长寿。但是,以我自己对生死的认识,我觉得,对于那么多年在贫穷苦难中政治暴力下屈尊屈辱生存的母亲,更为重要的是随心所欲地度过晚年,尽量满足自己的愿望和喜好。

我很少劝告母亲要如何节制自己如何吃得健康,反倒对母亲说,适者生存,岁月淘汰了那么多人,你是幸存胜出者,说明你自身应对环境的能力很强,现在想吃的好吃的尽管吃喝,不必节制也不必担心。

陪同母亲出门,我尊重她仍然节俭的生活习惯。母亲一般不肯打出租车,她说,出门就为了走走,要是坐在车里,还不如坐在家里呢。我也就扶着她慢慢走,走一段,歇一歇。在商店里,她还会习惯性地寻找一些便宜商品,我也随她便。有时因喜爱一件物品而流连或驻足不前,她会问,买不买呢,我好像也并不需要呀?我会委婉地告诉她,妈妈,我也是一个很省俭的人,这么多年我才学会,如果想买一件不太贵的东西,哪怕不是很需要,只为了自己喜欢,花钱买自己一个开心,就值得。我并不强给她买,事实上我给她买的一些衣服,大多她都以各种借口送还了我。要想改变母亲,并不容易。

母亲爱走路喜出游。她能保持今天这样的健康状况,与她常走路不无关系。十年前,她走路的功力耐力胜过我们下一辈。每次出门游公园逛商店回来,一进家门,我们靠着沙发懒得动身,妈妈却马不停蹄冲向厨房,开始做饭,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就是五年前,她每次出门走个三五公里都没有问题。

前些年,我三次接母亲到我家,在悉尼,弗罗里达,堪培拉各住了大半年,也顺便看了一些澳大利亚和美国城乡风光。这些年,母亲年岁大了不肯再飘洋过海,我每年回家,就尽量根据她的愿望和体力,和兄嫂们陪她在国内游玩。这三五年间,我们乘兴游览了长江三峡,遍走湘西凤凰,游历桂林漓江阳朔。

这次回家陪母亲过年,原以为冰天雪地,只能窝在家里穷吃猛喝看电视。没想到年后的几天阳光灿烂气温骤升至26度(同日盛夏的澳洲却在24度呢)。我和母亲兴致勃勃出门,沿着秀水河南岸顺流而下,到达新近修缮一新的状元洲河心公园玩了一天;次日我们又由河北岸逆流而上,沿着长长的河滨公园林荫小道,经过郁郁葱葱的植物园,走到傍山而建层层叠叠直至巅峰的肃穆堂皇的化成崖佛教堂。

母亲为自己还能步行重游这些从小就熟悉的家乡景致,象孩童一样兴奋和骄傲。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歇歇。这不寻常的暖冬,灼人的骄阳,将行人身上的寒衣一件件剥下,最后每人只穿一件棉毛衫。我们坐在河滨公园的一个凉亭下歇息,喝饮品,吃零食。我懒散地坐着,母亲却突然起身,指着不远处一个告示栏,说要到那边去看看。她刚迈出两步,就到了台阶边上。见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猛然意识到,以她的视力,她并没有看清脚下的台阶。当我惊叫着“看脚下!看脚下!!”已经为时太晚,她一脚踏空,摔下两级台阶,侧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等我冲过去扶她,她却一翻身自己开始爬起来。我惊魂莫定地扶起她,看她笑模笑样没事儿,我们俩转而嘻嘻哈哈大笑一阵。老妈说,没事儿,我已经摔出经验和水平啦!我说,老妈你翻爬滚打的速度和功夫,都快赶上成龙啦!我随后又扶着老妈,一路走回了家。我心感幸运暗暗赞叹,老妈的心脑血管和筋骨还真叫坚强!但是,到第二天,她还是出现了臀部神经肌肉疼痛 – 摔跤的后效应。

听说,两年前,母亲独自出门,过马路时被一辆擦身而过缓行的小车撞倒。驾车人赶紧下车扶起她,要送她上医院。老太太拍拍裤子上的泥土,大大咧咧地说,我没事,年轻人你快去上班吧。事后感到腰腿痛时,说给家人听,受到家中晚辈善意的嘲笑。

去年,一位朋友听说我带母亲远走桂林,大惊失色地说:“老话说 ‘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 你可真大胆!”这话不假,陪母亲出门,虽然全神贯注小心翼翼,也难免险象险情。去年在桂林,恰逢雨天,我一手打伞,一手搀扶母亲在街上走。因为打伞的手易疲劳,不时要换一换。有一次刚一松开母亲,将雨伞换到另一只手,再转到母亲的另一侧去搀扶她之际,她就在马路牙子上一脚踏空身子一歪,亏得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才避免了她倒下去。当时惊出一身冷汗,事后想想也很后怕。

这回摔跤之后,母亲说,我以后还是少出去吧,万一摔出大毛病,就给你们添麻烦啦。可是,因噎废食,担心摔跤就不让母亲出门,似乎有些残忍。我能体谅,母亲这样一位老人,仍然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仍然自主愿望强烈,因此她对自己生理功能的日益衰退,对自己的无力无能更为敏感,更加凄然无奈和痛苦。我对兄嫂说,母亲想出门,我们还是尽量陪她去吧。虽然不能保证她不摔跤,至少万一摔跤有自己人在身边。我告诫母亲,您眼力听力不济,难以像年轻人一样轻轻松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象我登山越野时一样,您每走一步都必须看清路面脚踏实地,先停下脚步才能东张西望看风景。想起小时候。我因缺钙而膝盖无力常常摔跤,母亲就是这样教导我的。

有朋友问,你们母女朝夕相处这么久,就没有矛盾吗?想想也不尽然。

按时下流行的说法,我算是个“凤凰女”。出身卑微贫寒,来自草根阶层,所谓“鸡窝里飞出的‘凤凰’”。我和母亲兄妹,许多年在患难中相依,有一份不同寻常的感情。家里数我读书最多走得最远,我也自觉责无旁贷地要帮助家人,多年来我不惜牺牲自己利益,一直将家里每个人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办。

为家人办事自然不期待什么回报,很多时候还要承受误会委屈,通常做得越多委屈越大。也许因为家人的境遇我也曾经经历过,比较能够理解和体谅;而我的处境和心情,家人常常难以设身处地。而母亲的心,常常偏向于儿女中貌似弱小需要帮助的那个。有时候,母亲不经意的一些话,会让我这个出钱出力的人感到委屈和伤害。有几年,和母亲在电话里,或在一起时,也会有争执,时常令我苦恼。当这种不愉快发生在回家之初的日子里,我会反复告诫自己,我是回来陪母亲的,不是来和她理论的。家,原本是一个“用情”而非“讲理”的地方呀。

我笑对朋友说,人家的老妈老年痴呆,糊涂得连自己子女都不认识;我妈还思维清晰伶牙俐齿,能将我驳得无言以对,这不正是我的福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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