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ZT)


所有跟贴·加跟贴·新语丝读书论坛

送交者: 湘女 于 2012-04-04, 13:22:44:

来源: -眉子- 于 2012-04-04 07:15:49

“青春的岁月象条河,岁月的河啊,汇成歌,汇成歌,汇~成~歌......”

象我这般年纪的人,恐怕都知道这是描写知青生活的伤痕文学《蹉跎岁月》的主题曲。那段时间一到点,关牧村低沉浑厚的女中音便飘荡在街头巷尾的夜空。

我姨爹就是一个知青。他算是根红苗正,父母是革命老区出来的真正的红军,南下干部。但他一样要下乡,一样扛着被窝卷,一样网兜兜着脸盆搪瓷缸,一样随身一个小木箱当行李。不一样的,是他的小木头箱子里藏了两个水果罐头。

他到了知青点后,看到墙角落里竖着一个麻布口袋,里面是粘嗒嗒的腌制雪里蕻,我们叫“盐菜”的。这便是他们整整一年唯一的菜。每天上顿下顿,除了饭,就揪一把盐菜下饭。到后来,他见了盐菜就要吐。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口里要淡出鸟来。这时候,他箱子里的两个罐头便弥足珍贵。他天天将箱子的钥匙贴身带着,这一天收工回来竟弄丢了。那里面还有两个罐头啊,不是开玩笑的。同伴建议撬锁,姨爹不肯。那可是他仅有的财产,以后还要用的好不好。姨爹最后发动群众,以那两个罐头作奖赏,只要找到钥匙,大家分来吃。于是月光下星光里,黑黢黢一群人在广袤的田野里搜寻,将白天走过的路来来回回溜了许多遍,竟然将那把单钥匙找到了。这一个晚上是他们的节日,每人都吃了罐头,还喝了罐头里的糖水。

还是吃。甘蔗熟了,他们跑到邻队偷甘蔗。回来大快朵熙,啃了一箩筐的甘蔗皮,撑得要死,大懒使小懒,都不愿动,没人倒渣滓,便将那一箩筐的甘蔗皮顺手推入床下。不久,邻队顺着脚印追了来,这边的队长也惊动了,说他们偷甘蔗。一行人围着他们的房子找证据,没找到甘蔗,连甘蔗皮也没有。事后,他们给队长送了烟票和布票,才算了。队长叮嘱他们,要偷就偷自己队,不要搞到邻队,影响不好。

那时候的乡间小路,一下雨,泥泞不堪。他们知青还有雨靴,一脚踩下去,再拔出来却是光脚,靴子胶着在泥里动都不动。十几岁年轻轻的知识青年45度角仰望星空,什么时候才能走上好路啊。

他们终于走上好路,返城了。姨爹的父母不久撒手人寰。家里兄弟三人加一个姐姐,用姨爹的话说,菜都好搞,就是要钱吃饭。他所谓的“菜都好搞”,就是每天下班了,跑到江里网鱼。只能说那时候生态好吧,姨爹挽起裤角站在急流中,一直网到鱼为止,否则他们就没有菜。有时网的鱼多,他便拿去菜场换几把青菜。我很难想象他们每天吃鱼怎么吃法,但他说,那比吃盐菜好哪去了。

我姨妈年轻的时候是一位美人。她以70年代末的最高标准选择了姨爹:党员,工人,身高1米88,为人忠厚。结婚以前姨爹就经常来我们家挑水,很快将水缸灌满。他还嫌水桶小了,不够他使唤。来了,他也不喝茶,直接从水缸里舀一瓢生水就喝了。

姨爹后来在厂里做供销,经常跑长途押车。回来说,山里人真苦啊,又缺水。一个村子就那一口井,派人守着。他们汽车发动机开锅了,要加水,不行。给了别人几件旧衣服,连村长都来了,帮他们换水。姨爹就将家里不要的旧衣服都带上,沿途派点用场。其间,他回了一趟老家。那个革命老区已经通电了,但为了省钱,没有人开灯。一有客人来,忙不迭地开电灯,算是款待方式之一。长期缺医少药,病得浑身滚烫,没钱去看病,吃了姨爹带去的普普通通的感冒灵,竟好了。乡人无限虔诚地捧着感冒灵,这是药啊,药!姨爹以前不明白为何老家来个人,他父母总是又给钱又给粮票,还买好返程长途车票,而他家并不宽裕,三个儿子吃长饭经常吃不饱。他那趟回老家,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留下了,就光秃秃回来个人。

他长途押车也有许多趣事。说是有个地方吃驴肉,骨头放在桌上。吃完了,店家将桌上的骨头回称,算钱的时候将骨头的重量扣出来,骨头不收钱。我们听了哈哈大笑,说要是那里的人到我们这来,肯定觉得我们好坏啊,连骨头都收钱!

我在南京上大学,姨爹途经停了几个小时去看我,买了一堆零食,外加两个罐头。我见了罐头就想起他钥匙的故事。毕业的时候,他又过南京,我把被窝行李打捆好在长江大桥的桥头堡等他。他跳下来将我的东西扔到车上便走了,停了不到半分钟,一点都没影响交通。

岁月如梭,转眼我已是两孩妈了。姨爹对我的两个孩子视同己出,疼爱有加。两个孩子也粘他,“小爷”“小爷”叫个不停。上一次回国,我们家哥哥一点就通,喜欢上打麻将,就是个排列组合。小爷坐他上家,时不时瞄一眼,指导他一下,再喂两张牌。我们家哥哥连糊11把,连他自己都晓得:“是小爷让我赢的。”又跟弟弟打扑克,争上游。弟弟悄悄和姨奶奶换了张牌,变成个大顺子,哈哈狂笑不止。小爷也笑:“这就好,玩痞的!家学渊源,把你姨奶奶的艺都学去了。”小爷又带他两个去公园钓鱼,“象扯萝卜样的,一扯就是一个。”再坐碰碰船,玩得不亦乐乎。而我们在他家吃的鸭肠子,成了老公的魂思梦萦。

我一直想请姨妈姨爹来美国玩一趟。他们两个也辛辛苦苦去北京签证,拒了。只过了不到一年,姨爹突发心血管破裂,抢救不及,终年五十六岁。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见女儿批上婚纱。最大的安慰,是女儿佳期且近,携未婚夫守着他到最后一刻。

时值清明,无以为奠,我只能写几个字,聊以纪念他人生之平凡,岁月之蹉跎。




所有跟贴:


加跟贴

笔名: 密码: 注册笔名请按这里

标题:

内容: (BBCode使用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