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邻居的嫉妒以及亲人的摧残比日本鬼子的杀戮还要恐惧


所有跟贴·加跟贴·新语丝读书论坛

送交者: else 于 2013-02-23, 00:50:59:

◆              笨木匠

              ·许 仙·

  朴素家在三角街上。早晨落下排门,就是店;傍晚上起排门,就是家。一所
7字形草房,围起来的道地便是朴素娘的活动场地;道地中央有口古井,生活必
需的洗洗汏汏、晾晾晒晒,都在这儿展开。空闲时,朴素娘就坐在那儿,缝缝补
补,纳纳鞋底;或孵孵太阳,打打盹儿。朴素爹过世得早,朴素和娘俩人过日。
朴素没有从过师,只能算个蹩脚的木匠,只会修修补补,打些寻常的生活器具;
像脚盆水桶啥的,样子笨拙,但结实耐用。就像他的人,笨头笨脑的,木讷,有
蛮力。人家嫁女儿要打的嫁妆,独立门户要打的大件,自然是不敢劳烦他的;只
是水桶漏了、凳脚跷了,要添置一些小东小西了,才上朴素家。所以,朴素的木
器店生意清淡,收入微薄;但朴素和娘对生活没啥要求,好歹也把淡日脚给对付
过去了。

  朴素二十四岁那年春天,朴素娘破费托张生娘才说到一门亲;民丰村沈家,
姑娘叫晚霞,十六岁。张生娘跑了几个来回,婚事就定在腊月初九。朴素准备木
料,要请镇上的大木匠来打嫁妆;女方却传过话来,叫朴素自己打。朴素只得硬
着头皮上,足足花了五个月工夫,到秋后才总算照单打整齐;但件件笨头笨脑的,
谁见了都笑掉大牙,说女方肯接受这些傻大个,除非是个瞎子。朴素自己不敢送,
托人送过去,心里七上八下的,谁知女方却说好。朴素娘倒是不放心了,又向张
生娘打听姑娘长相。张生娘还是那句老话,姑娘有鼻子有眼的,端庄着呢。

  腊月初九,大雪。做行郎的骂天骂地骂朴素,瞧他折腾的笨家伙,件件死沉
死沉的,天高头又倒下来这么多雪,路上滑得死人,害得他们一路摔回家,个个
狼狈不堪。朴素诚惶诚恐,他倒不是担心行郎,而是担心新娘子;待揭起红头盖,
见新娘子不瞎不麻不缺嘴儿,五官是五官,四肢是四肢,顿时大喜过望。让他更
惊喜的是,新娘子一对大眼睛,亮得就像太阳底下刚要融化的冰;过于单纯的目
光让朴素不敢对眼,怕她把自己看空了。待新娘子向朴素娘敬茶,喊婆婆时,朴
素心里才格噔了一下,街坊邻居也一块石头落了地;快嘴汪婶嘀咕道:“这样还
差不多!要不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嫁给朴素,没有道理呀。”

  席散人尽,新房里只剩下俩人时,新娘子只说了一句话:“这些嫁妆要不是
你自己做的,早给行郎掼破了。”但就是为了让朴素听懂这句话,新娘子比划到
天亮。

  第三天回门,朴素一早就准备羊头车,木轮两侧都垫了稻草,稻草上又铺了
麻袋;雪后的乡路又烂又滑,朴素娘叫晚霞坐车回去。晚霞偷偷塞给朴素一些钱,
叫他去汪家捉两只小猪,作为给她哥嫂的回门礼。出门时,晚霞坐在羊头车右侧,
小脚一并,小腰一挺,微微低着头,羞答答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两只小猪躺在左
侧,呆在黑古隆咚的麻袋里,不免惊慌,跟哭夜郎似地喊个不停。过街时,有人
就高喊:“朴素,这么快啊,小人都会叫了?”朴素嘴笨,不知说啥好,一脸憨
态,脚下却使足了劲儿,一口气跑出三角街。到了野外,天阔地圆,残雪斑斑,
朴素和晚霞都松了口气。

  四野无人,晚霞叫朴素停车,扶她下来;她脚麻,想落一下地。红嫁衣的领
袖绣了金边,两朵并蒂莲在胸口闪烁,活灵活现的。朴素盯住她胸口,两眼发直。
晚霞嘴里啊啊的,对他手语道:“这是我自己绣的。”父母早亡,晚霞和哥嫂过
活,十三岁她就给自己准备嫁妆,做了三年。朴素听得不明不白的,他想说点啥,
却又不知该说啥,脸倒先红了。晚霞就朝他甜笑,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晚霞和朴素入门跪倒就拜;哥嫂热情宽待,席后晚霞
被嫂子拉到闺房里,问朴素对她如何?晚霞手语道:“我现在脚睡得暖了。”冬
夜她很少有脚暖的时候。嫂子呵了一声,问她是怎么暖的?晚霞害羞道:“捂在
他怀里。”嫂子吃惊道:“你们不睡一床头啊?”晚霞更羞了,手语道:“等脚
暖了再……”嫂子笑道:“那就好。”

  朴家没有一厘一毫地。过完年,晚霞拿出所有积蓄让朴素去买块地。地主汪
德贵掂掂朴素递给的碎银,嘴里抽着冷气道:“就这点钱,能买啥地呀?”朴素
嘴笨,也不会说啥,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晚霞不依,让朴素带她去汪家。汪德
贵就给了她七分薄地。朴素娘听说这七分薄地在街西头的土岗上,脸就吧嗒挂下
来,问:“这种地要来做啥?”晚霞手语道:“种菜。”朴素娘问:“种得了菜
吗?”晚霞就不明白了,地怎么就种不了菜呢?但朴素娘没说,她也没问。

  第二天,晚霞和朴素兴冲冲地去清地。晚霞一锄头掘下去,就震痛了手;她
挖出一块块石头,一片片枯木,最后挖出一个洞,洞里有个小骷髅头,还串着一
根绳子,仔细一瞧是条蛇。晚霞举起锄头敲在蛇头上。朴素瞧着心里倒有几分寒
意,叫她小心点。晚霞手语道:“没事,惊蛰前蛇还不会醒呢。”晚霞把枯木、
残骨和死蛇统统清到田埂边,将洞填实了。这天他们清了半块地,就清到三四个
小人坟,深深浅浅的,也不知哪朝哪代的。晚霞这才明白朴素娘昨天说的话,原
来这是汪家的乱坟堆。

  第四天一早,朴素挑来一担稻草,将清出来的小人残骨、枯木和死蛇聚在一
起,盖上稻草,点火烧了。有人看到街西升天的孤烟,惊叹道:“谁家祖坟冒青
烟了?”有人笑道:“看来朴家要发了。”朴素把灰翻进土里,将土松平整后,
晚霞满心欢喜地种上蔬菜秧苗。对于这块薄地,她比谁都上心;但也不知是她不
谙农事,还是地太贫瘠,种下去的庄稼稀稀拉拉的,丝毫不能改善朴家的生活。
一家三口仍旧靠朴素笨拙的手艺,惨淡经营,才得以勉强过日。所幸的是,晚霞
也和朴素与他娘一样,对生活没啥要求,好歹把淡日脚给对付过去了。

  晚霞嫁到三角街的第三年春上,生下第一个小人。

  这天傍晚,朴素娘早早地把张生娘请来了。张生娘既是媒婆,又是接生婆。
张生娘来了就像菩萨一样坐在客堂里,跷起二郎腿,抽着旱烟,闭目养神;全然
不顾里屋的晚霞在床上滚来滚去,啊啊地喊。朴素焦急地望着纹丝不动的张生娘,
不敢吭声。天黑沉下来,朴素娘端来一碗糖氽蛋孝敬张生娘。张生娘吩咐朴素,
给他屋里头也吃点,等会儿有她用力气的地方。朴素喂晚霞吃了两只鸡蛋,喝了
一碗糖汤。朴素娘问:“怎么样?”张生娘白白眼:“早着呢。”

  直到三更天,晚霞的喊声沉下去了,张生娘叫朴素出去,让朴素娘将晚霞扶
下床,坐到马桶上。等小人落马桶,晚霞已昏厥过去。张生娘从马桶里捞出小人,
恭喜朴素娘:“是个带把的,朴家有后了。”话音未落,又听她“咦”了一声。
脐带盘住了婴儿脖子,是个蛇胎;张生娘忙解了脐带,在胎儿屁股上连拍数下,
竟没有一丝哭声。鸡叫头遍,张生娘一声叹息,这个时辰不吉利。朴素娘忙问怎
么啦?张生娘摇头说:“不中用了。”朴素娘哇地哭出声。朴素闻声跌煞绊倒地
闯进房里,从张生娘手上夺过小人。

  一团热乎乎、红通通的肉,在朴素手心渐渐冷却,成紫黑色。

  张生娘的嘴比二月春风还快,第二天街坊邻居就来朴家探望。朴素闷头在店
里打棺材。朴素娘哭哭啼啼迎送街坊邻居。晚霞挺在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呢?连哭都不晓得哭两声?”快嘴汪婶嘀咕道。边上萧
水奶奶用胳膊肘戳戳她。她们想进去瞧瞧,但谁也不敢。朴素娘带她们进去。房
里阴暗,能见度很低;半晌才辨出挺在床上的晚霞,和摆在她身边的蜡烛包。快
嘴汪婶道:“咋不给他点盏长明灯呢?”床上突然射来两道吓死人的寒光,萧水
奶奶扯扯快嘴汪婶衣袖,赶紧退了出去。快嘴汪婶对朴素说:“介小的小人,用
草席一裹埋了呗。”朴素抬头瞪了她一眼。她们就不响了,悻悻地走了。

  到夜快边,朴素打好棺材,一个人费劲地扛去土岗上。街坊邻居都来看西洋
镜,就笑话朴素道:“这哪像棺材?两头尖尖,中央有舱,分明是只船嘛。”
“他这个木匠,也真叫个木匠!”“小人棺材嘛,有个意思就行了,至于做得这
么厚实吗?”朴素也不理人,径直从街上走过;后面是他娘提着锄头;再后面是
七七八八的街坊邻居,一起来到土岗上,看他把小人给埋了。

  晚霞挺了三天就下床,扛了农具去土岗。朴素娘见她不哭不闹,脸上也不多
啥少啥的,就担心她心里做下病,劝她在家歇着,想哭就哭两声。但晚霞摇摇头,
又扭头看朴素。朴素就对娘说:“妈,她没事,你让她去吧。”转而对晚霞说:
“朴天他妈,你去吧。”晚霞走后,朴素娘才缓过神来,问:“朴天是谁?”朴
素说:“你大孙子呀。”朴素娘就想到那团肉,心里难过,叹息道:“作孽啊!
连一天人都没有做着。”朴素说:“才不是呢,他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
的?”朴素娘吃惊道。朴素说:“嗯,朴天在那边活得好好的。”朴素娘又问:
“你咋晓得的?”朴素说:“她告诉我的。”朴素娘再问:“取名字也是她的主
意?”朴素嗯了一声。

  朴素娘心里格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个媳妇大娘跟人两样的。

  “你说谁会给一个死胎取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呢?”

  “你说谁会相信一个死了的人还会活着呢?”

  ……

  朴素娘将心中的疑问向见多识广的张生娘和盘托出后,张生娘沉吟再三,点
点头,又问朴素娘:“她平常有啥古怪吗?”朴素娘想了想,说:“有一次我看
到她在赶八仙桌下的猫或狗,但八仙桌下啥也没有。我问她赶啥?她又乱摇手。
还有一次我看到她朝井里说话,她走开后我朝井里张张,大白天的,井底有两颗
星星一样东西,一闪一闪的……”

  张生娘大腿一拍道:“你注意到她的眼睛吗?”

  朴素娘说:“一来我就注意到了。”

  张生娘问:“怎么样?”

  朴素娘说:“不敢看。”

  张生娘说:“是人都不敢看。那不是人眼,是狗眼。她看得到那个世界的东
西。”

  朴素娘恍然大悟,噢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

  朴素娘说:“我等会儿问问她。”

  张生娘忙阻止她道:“别!千万别!这种事情不能说破的,说破了就会大祸
临头;老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就是这个意思。你想想,她的嘴为啥不能说?就因
为这双眼睛。”

  朴素娘问:“那你说,蛇胎会不会也是……”

  张生娘说:“这还用问吗?那七分薄地据说有不少脏东西,你得去求个方子
保平安。”

  朴素娘问:“这方子跟谁求呀?”

  张生娘道:“嗨,跟观音菩萨呗!”

  第二年秋天,晚霞又生产了。

  朴素和娘又惊又喜,又心有余悸。

  来接生的还是张生娘。张生娘摸过晚霞的肚子,朝朴素娘对了个眼儿,说有
观音菩萨保佑呢。她叫朴素娘早早地准备汤水,自己也把剪脐带的剪刀在油灯上
烧了。张生娘抽完一袋烟,就叫朴素出去,就叫朴素娘把喊了没多久的晚霞扶上
马桶。不多时,小人生下来了。又是个带把的。那一声啼哭嘹亮得余音绕梁。母
子平安。朴素娘喜极而泣。倒是歪在床上的晚霞“啊啊”地谢过张生娘,又用手
语叫朴素娘别忘了包礼钱。朴素娘捧上肉墩墩的小子,人抖得跟筛糠似的。朴素
找来秤一称,老秤六斤八两。送走张生娘,朴素娘忙到观音菩萨前烧高香,又在
亡夫牌位前禀告朴家之喜,朴家有后了。

  有了宝贝孙子,朴素娘老树逢春,一改昔日病态,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宝
贝孙子是她的心尖肉,晚霞抱去喂奶,就分开那么一会儿,朴素娘都不舍。对于
朴地来说,奶奶是他的摇篮,是他的大马,是他的眠床……可以说,朴地是在奶
奶身上长大的。日脚虽淡,但顺风顺水,一晃三年,朴地已是个活蹦乱跳的“坏”
小子,会说奶奶“坏”话,会跟奶奶闹,会捉迷藏,让奶奶找不到他;奶奶越着
急,他就越开心……朴素娘对朴素和晚霞说,对街坊邻居说,宝贝孙子是个人精,
人小鬼大,聪明得一塌糊涂。

  这天半上午,朴地又跟奶奶捉迷藏,他躲到街上去。朴素娘不见宝贝孙子,
上街找,有店主说刚刚还看到他,手里拿了根黄瓜。但朴素娘就是找不到他。中
午边,有人去池塘汏东西,这才发现朴地。朴素娘哭昏过去多少次,挺在自己房
里号啕。朴素闷头在店里打棺材。朴地已经用温水清洗,躺在父母房里。晚霞守
在床前,赶着给他缝新衣。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街坊邻居都到朴素娘房里探望,
听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号,陪她掉眼泪。天好地好的好孙子,说没就没了,
谁接受得了呀?她们听了朴素娘的哭诉都痛心,骂没有天理。她们还想去晚霞房
里看看,但谁也不敢;听不到房里有任何声音,大家挤眉弄眼,最后相互噘噘嘴,
一脸诡异地走了。

  朴素谁也不搭理,闷头打棺材;他打的还是只小船,比朴天的大。街坊邻居
也不说啥,知道说也没用。这天傍晚,朴素推着装小船的羊头车,晚霞头上包着
白布,走在一边扶着小船,两人默默地去土岗;后面不见朴素娘,也不见街坊邻
居。街坊邻居才不要看他们一声不吭地埋孩子,也不哭号,也不烧香插幡,啥也
不做,就平平淡淡地把一个人埋了。没啥意思。尤其作为女人和母亲的晚霞,脸
上啥也看不出来,眼睛依旧亮得吓人。

  他妈的,她还算是个人吗?!

  朴素娘经受痛失宝贝孙子的沉重打击,病倒了。草头郎中说她积忧成疾,应
该没啥大碍,吃几帖中药就好。但晚霞煎了不少偏方,朴素娘却仍然每况愈下,
才两三个月工夫,人已消瘦得不成样子,渐渐地露出下世的景况。这天傍晚,朴
素正在井边冲凉,朴素娘枯藤般的手拼命地抓住晚霞的手,气若游丝道:“娘看
来是不中用了,临走时有件事想求你……”不多会儿,晚霞从朴素娘房里出来,
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朴素一惊,扔下水桶要去看娘,晚霞摇摇头,拉住他,盯着
他看,那双过于单纯的眼睛让朴素不寒而栗。朴素不敢看。晚霞伸手捧住他的头,
非要他看。末了,晚霞叫朴素去把草头郎中叫来。

  朴素不敢多问,换上牛头短裤就跑。朴素和草头郎中刚推门进来,就听到屋
里一声惨叫,晚霞已倒在地上。她将自己的眼睛戳瞎了。草头郎中给她止血,包
扎,开了一个疗程草药;摇头叹息道:“作孽呀,作孽。”再说朴素娘听到晚霞
的惨叫声,心头一惊,顿时灵魂出窍。朴素取了草药,赶紧煎给晚霞吃。他去问
娘怎么回事?但娘已经昏死过去。他抱着颤抖的晚霞,伤心欲极,号啕道:“朴
天他妈,这是为啥?这是为啥呀?”

  晚霞安慰他道:“我没事,娘也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来也怪,夜里朴素娘昏咚咚地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一早醒来,居然感觉
饿了。朴素熬了锅粥汤,喂了娘一碗。朴素娘胃口一开,吃得下东西后,人奇迹
般地好了起来。不到半个月,她就下床了。她对朴素说:“你管你的生意,晚霞
有娘来照顾。”朴素也闹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但瞧着娘病好了,悉心照顾晚
霞,晚霞和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心下也高兴。

  从此,朴素娘做了晚霞的眼睛。

  又过了一年,小寒天,晚霞第三次生产。张生娘边抽烟边和朴素娘说话,俩
人眉来眼去的,尽说些朴素听不懂的话。朴素瞧着她们喜滋滋的,心下也高兴。
再说晚霞这回也不怎么喊了,而且说生就生。谁也料不到的是,竟是个死胎。不
是蛇胎,也没别的,就是不中用了。张生娘接生了一辈子,从没碰到过这等怪事;
扔下剪刀,从此不再做这一营生。她削发为尼,在家出家,闭门不出,在佛面前
青灯黄卷,直到老死。再说朴素娘抱着带把的死胎,一脸霜白,嘴里呐呐道:
“我要去问问朴家祖宗,我要去问问阎王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朴家从
没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老天为啥要这样待我?”

  朴素又开始闷头打棺材。

  朴素娘对他说:“你连娘的也一起打了吧。”

  朴素瞪了娘一眼。

  朴素从土岗上回来,见娘没烧夜饭,就去敲娘房门,娘没应;朴素回自己房
里问晚霞,晚霞说娘有些不舒服,先睡了。她说睡一觉就好了。朴素噢了一声,
问晚霞饿不饿?晚霞摇摇头。朴素也不想吃东西,他懒得动,只觉得自己像所破
草房,四面漏风,浑身发冷,就上床缩在晚霞的脚后头,睡了。

  第二天上午,朴素又去敲娘房门,娘还是没应。

  到中午,朴素敲过娘房门后,就把房门手撬开了。只见娘舌头伸得老长,半
侧着身,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走进房的朴素;脖子结着裤带,双手弓在两侧,
手里还捏着裤带;一条腿笔直,另一条腿曲着,蹬床,好像还在用什么力似的。
朴素扶娘躺平整了,替她合上眼,然后去把弯曲的腿伸直了,但已经硬了,怎么
揿也揿不直了。

  朴素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里,对晚霞说:“娘已经走了。”

  晚霞说:“娘是去问祖宗和阎王爷了。”

  朴家又砰砰啪啪地响个不停,街坊邻居就奇了怪了,说昨天不是刚埋了人,
怎么今天又打上了呢?就过来想探得究竟,但朴家连门都不开。照张生娘和快嘴
汪婶的说法,朴家阴气太重,街坊邻居也不敢造次;管它呢?死了朴素娘也好,
死了晚霞也好,到时候总要抬出来的。谁知朴家除了砰砰啪啪声,迟迟不见出丧。
直到半个月后,才见朴素从家推出来羊头车,羊头车右侧捆了只船,有河里撑的
蚱蜢船那么大,大家啧啧称奇;左侧坐着晚霞,一手扶船,一手扶车,一双戳瞎
的大眼睛依旧眨巴眨巴地盯着街两边看,街坊邻居纷纷别过头来。即使晚霞眼里
没有了过于单纯的目光,但他们依旧害怕她眼里没有目光的目光。

  快嘴汪婶说:“她的瞎眼还是看得到东西的。”

  萧水奶奶说:“她的眼睛长在脑子里。”

  快嘴汪婶说:“嗯,像二郎神。”

  晚霞叫第三个儿子 “朴云”。隔了两年,她又生下第四个儿子,叫“朴
雨”。生产时,他们谁也没有叫,是晚霞自己从马桶里捞起来,剪断脐带的。朴
素胆怯地倒提起胎儿,他不敢太用劲,却又怕脱手掉地上;他只是轻轻拍了一下,
胎儿就哇地哭了。朴雨只活了一百天,就去了街西那七分薄地,和他的哥哥们在
一起了。据说他得的是只能活百天的毛病。

  街坊邻居不再上朴家修补木器或添置小东西,即使有这方面的需求,也情愿
多走三里路,偷偷去镇上的木器店。朴素在家打点笨头笨脑的傻大个,用羊头车
推去镇上卖,倒也有人喜欢;虽然生意清淡,也总算勉强把淡日脚给对付过去了。

  朴家在街坊邻居看来,已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不跟街坊邻居说话,而
且他们说的话,街坊邻居也听不懂,也不敢听。他们总是在谈论他们的孩子,那
些早已过世的孩子们。他们经常坐在七分薄地的田埂上,倾听稀稀拉拉的庄稼根
里发出的切切私语声。据说他们能听懂那边的话。他们静静地坐在田埂上,一脸
宁静。微风幸福地吹拂着他们。

  只要天气许可,朴素就用羊头车推晚霞去土岗。羊头车一侧坐着她,另一侧
压了块石头,吱吜吱吜地从街上推过,仅此而已。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不晓得他们活个啥劲儿?反正他们就像两棵树或两块石头那样,不被三角街人
当作同类一般又活了两三年。

  应该是第三年夏末秋初,十八只秋老虎最凶猛的当儿,朴家又传出来久违的
敲打声;街坊邻居心生疑惑,就去敲朴家的门。朴素只将门开了一条缝,从门缝
里探出头来,也不说话。敲门人问他在干吗呢?硬是探进头去,只见店里停着那
辆羊头车,以为他在修理车子,也就安心地收回脑袋,一声不吭地走了。

  一周后,朴家依旧天天门窗紧闭,依旧天天传来可疑的砰砰啪啪声;上了年
纪的人就断言,朴家肯定又死人了。更有甚者,说是闻到从朴家散发出来的恶臭
味儿;还有人添油加醋地说,看到从朴家爬出来的蛆虫,一条条白白胖胖的……
搞得整条街人心慌慌。地主汪德贵是在十天后带人去敲朴家门的,而且强行闯了
进去。他们看到停在店里的羊头车,已经不是平常所见的羊头车,羊头车两侧安
了两只尚未完工的箱子,样子古里古怪的。他们又去屋里搜了搜,并没有见到晚
霞。汪德贵就问朴素:“你老婆呢?”朴素眨巴眨巴红眼睛,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汪德贵又追问道:“你老婆人呢?她到哪儿去了?”

  他们从里屋出来,刚走进朴家道地,朴素突然发疯了,举起手中的斧子要砍
人,吓得他们拔腿就逃。朴素把门关紧后,从此不再打开。据汪德贵推测,晚霞
肯定是死了,但不知被朴素藏到哪儿去了?或许就藏在道地中央的古井里,要不
他们去道地朴素干吗发疯呢?朴素在打棺材也是毫无疑问的,但不知羊头车是干
吗用的?街坊邻居等着,足足等了一个月,朴家才有动静。这天清晨朴素落下所
有排门,从家里推出一辆稀奇古怪的羊头车,车上安了两条蚱蜢船。这下惊动了
整条街,街上男女老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朴素面无表情地从家里推出羊头车,
默默地推向街西的土岗上。街坊邻居不远不近地尾随他来到朴家七分薄地,瞧着
他从车上取了锄头,一锄一锄地挖土,朝霞落在他霜一般的白发上,闪闪烁烁的。

  第二天朴家大门紧闭,不见任何动静。

  三天后,街坊邻居见朴家仍然没有动静,就去敲门,大门竟没有锁,家里也
没人。街坊邻居又到朴家七分薄地张张,羊头车已埋在地下,上面盖没了土;谁
也搞不懂朴素去了哪儿?晚霞又是怎么死的?当然,谁也不想去搞懂他们;没有
他们反而好,三角街才算是正常的三角街。




所有跟贴:


加跟贴

笔名: 密码: 注册笔名请按这里

标题:

内容: (BBCode使用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