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跟500年后的历史学家谈今日中国的崛起--- 有些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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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else 于 2013-02-19, 18:39:56:

◆        跟500年后的历史学家谈今日中国的崛起

                ·浅草·

  一

  亲爱的历史学家:

  来信已阅,内容悉知。捧读阁下这封穿越500年时空隧道而来的信函,在下
真是百感交集,愧不可当。您在信中厉声指责我们这一代人,生逢国家崛起之时,
却在文化艺术领域毫无建树,甚至不如未崛起之前的民国鲁迅那一代,因此,我
们这代人,用您的话说,就是“饭桶”,在文化上可耻地交了白卷。

  作为一个文人,在下深深懂得历史和时间是个什么东西——那是大浪淘沙,
去芜存菁的过滤器——所以自然也能领会您的话的份量:倘若500年后有人说我
们没给后人留下有价值的东西,那自然是因为我们的确没有创造出可传之久远的
东西;或者说,500年的时间大浪,已经把我们当初引以为豪的东西统统淘尽了。
一想及此,我这个一向好争辩、不服输的人,也理屈词穷,不得不灰溜溜地低下
头。

  但是,先生,您由此对我们这一代中国在世界上的崛起表示怀疑,那就显得
多心了。尽管这种多心我很能理解。因为一个国家的崛起倘若仅仅表现在经济上
和物质上,那么,显然我们是无法让500年后的您们分享崛起的好处的,这样,
作为一名不盲从的历史学家,您自然有足够的理由对教科书上的内容表示怀疑,
怀疑那很可能又是统治者自我标榜的老皇历,或者是官方史学家肉麻的歌功颂德。
正如我们自己有时也不免怀疑开元盛世或者康乾盛世是否实有其事一样。既然都
为中国人,则同有此心久矣!

  但我要告诉您,我们这一代在经济上的崛起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决不是某个
人的杜撰。这是我亲身经历、参与其间的一段历史。就拿我家来说吧,在我们伟
大的祖国未崛起之前,我家猪栏、厨房是设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在揭不开锅的时
候,一家人时常默默地坐着发呆,羡慕地盯着猪吃食;但自从崛起之后,猪的住
处和厨房已然分开,我们再也不羡慕猪,猪也不羡慕我们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崛起是一件不容否认的事实,倘若您们的历史教科书上说,您应该为此自豪,
那就放心地自豪吧。

  不过,想必像先生这么一个严肃的人,是不会单为这点而自豪的。您在信中
已经把话说透了:“就算您们那一代在经济上的崛起是真的,但对于我们500年
后的人来说,您们当年生活如何富足,酒肴怎么丰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些
东西能传给我们么?我们所看重的是您们给我们留下了多少文化遗产。我们现在
之所以还津津乐道唐宋,难道不正是因为唐宋的人给我们留下了不朽的诗词么?
否则,除了一些好古成癖的人,谁还记得唐宋?倘若唐宋富余的粮食布匹,还可
以拿到明清去赈灾,那也无话可说,可是……所以请您别跟我谈您们那一代经济
如何强盛,人民如何酒足饭饱,我向您要的,只有文化,文化……”

  哎!张口就来“文化”,这可让我伤透了脑筋。先生,我发现我们对于如何
理解“崛起”二字,真是南辕北辙呀。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目中,头脑上,所谓
崛起就是指在经济上迎头赶上或者超过别人,除此之外,别无它般。可是您老倒
好,全然没有一点经济头脑,动辄向我们要文化。我真不明白,文化能作何用。
说实话,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应有尽有了:您要美女么?我们的美女个个香喷喷,
细皮嫩肉,您看了恨不得吞下肚去;您要逗乐么?我们有的是相声、小品和掌声
经久不息的种种晚会,让您听了看了要兴奋得把吞下的一打美女全吐出来;您要
吃什么,鲍鱼还是燕窝?玩么,去太空观赏日出如何?……可是,文化是什么东
西?请问文化是哪一道菜?我们可真一点都没想到,也真纳闷透了,您们后人在
看待崛起的时候,怎么把我们如此自豪的东西看得这么轻,而把我们深不以为然
的东西看得如此重,最后还断然判曰:我们这一代在文化方面的创造力,竟不如
鲁迅那一代。听您的口吻,倒好像崛起还不如不崛起。

  可是,先生,我要说,这不过是书呆子脾气发作罢了。而按照中国的老例,
这种发作是不难疗治的。倘若先生您能够跟您的信函一道,到我们这个时代潇洒
走一遭,我包管您回去后一辈子不再发作。为了让您好好领略一下何谓太平盛世,
也为了我们整整一代人的名誉,我甘愿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放弃一个个晚会和
开幕式的邀请,陪您上五星级酒店吃上几顿满汉全席,然后陪您卡拉OK几曲(曲
子我都已经替您想好了,《走进新时代》或者《今天是个好日子》,您看如
何?),接下去,桑拿,按摩,找小姐……这样,您对我们今日所谓的崛起就会
有个全面深刻的认识,就不至于满腹牢骚,动辄向我们要文化呀,文化的了。等
您酒足饭饱,通体爽快之后,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正言相告:“您想向我们要文
化吗?我们这儿压根儿没有文化!”在那种时候,想必您自己也会向我抱拳陪笑,
替我解围道:“哪里,哪里,您们这里文化已经太多了!已经是世界一流的了!”

  二

  可既然时空隧道还在建设之中,预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还只能容纳一
封小小的信函通过,要想让一个像您这样健壮魁伟的人自由穿行(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您是个身材魁梧的人),可能又要在500年之后了,那么,这种直截了
当的解答办法暂时就行不通了。怎么办?看来在下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以白纸黑
字的形式来回答您的提问:我们这一代为什么没有文化?或者,拿您来信中的话
说,我们这一代人在经济上崛起的同时,为什么在文化上却可耻地交了白卷?尽
管在下知道,本可用酒肉盛宴轻松解决的事情,现在却不得不借重文字“盛宴”,
这多少显得勉为其难。

  亲爱的历史学家,您知不知道,您那样评价我们是多么有失公道啊,非常之
不公道!您骂我们“饭桶”,可我们并非游手好闲,事实上大家一直都很忙碌,
毫不夸张地说,绝大多数时候简直忙得屁滚尿流,——请原谅我用了这么一个粗
鄙的词汇,但您知道意思就够了。

  就成就而言,我想,您也不会不知道,我们这个时代曾产生过许多获国际大
奖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想当初也是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至于您认为这些东
西的价值不过尔尔,不入您老的法眼,那又是另一回事;我们这个时代,每年要
出版数万种新书,这些书想当初也是作者们废寝忘食,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或
者敲出来的,——至于您认为它们只是一堆文字垃圾,徒然浪费了纸浆,那又是
另一回事;我们这个时代,每年发表数十万篇各个领域的论文,单为产出这样的
一篇论文,想当初国家也投入了从数万到数千万不等的研究经费,——至于您认
为这些论文十之八九是垃圾,是穷措大们用于评职称的敲门砖和从国库里捞几个
钱花的幌子,那又是另一回事。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所取得的这些成就正是作为
中国在世界上崛起的一个重要标志呀。我觉得,这总不应该一笔抹煞吧;一笔抹
煞总有欠公道吧。退一步说,您尽可以不认同我们的工作的价值,但至少我们没
白吃饭。一句话:我们忙着呐!

  三

  可是,先生,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不是一个死不讲理的人。既然时间站在您
一边,那么,自然,真理也在您一边。我只能灰溜溜地低下头颅,虽然这颗头颅
谈不上高贵,而且看来还有些秃了。虽然前面我忍不住为自己,也为我的同时代
人,为我们吃下的每一口饭,做了一点小小的辩护,但辩护一完,我就举白旗。

  那么,现在,亲爱的历史学家,让我们言归正传,推心置腹地谈谈您所关心
的那个崛起的问题。亲爱的先生,您们研究问题是最注重历史背景的。那好,我
们就从这场崛起的历史背景谈起。

  想必先生也很清楚,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国家是从太祖那一场场抽风似的
运动之后,在一片废墟中开始复兴和崛起的。经过太祖近三十年冷酷无情的扫荡
(不知您记得否,我们太祖有一句名言“宁要天朝的草,不要老外的苗”),差
不多所有阶层的人都已经沦为穷光蛋,连原先高高在上的那些官僚和权贵也不例
外,他们在太祖治下的最后十年里,死的死,斗的斗,生活一落千丈,几乎跟贫
民无异。——这就是太宗倡导改革的时候,为何能够深得人心的一个重要原因。
复兴伊始,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大家都一穷二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谁也不
比谁强。

  您或许会说,这不是很好,很公平吗?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公平。
但是,由此也造成了一个可怕的后果:即造就了我们这一代的暴发户们,一种目
空一切、妄自尊大、冷酷无情的心理特点;赋予他们一种个人的资本,可以用睨
视一切的目光打量那些还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同胞;在这种目光中,我们不难读出
他们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的话:“嘿嘿,瞧瞧,大家可都是从同一条起跑线出发的,
咱当年可也是什么都没有,老子现在拥有的一切,全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瞧瞧
你这个德性,可见你自己没能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为什么要谈这个呢?让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倘若当初大家
并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而是一开始就有先后之分。那么,那些因起点高而暴
发的人,或许多少会谦逊一些,因为不管怎么说,每个人毕竟都是多少有些良心
的嘛,而良心或许会时时提醒他们,自己的财富并不完全是个人努力的结果。

  举个例子。19世纪的那些俄罗斯贵族,尤其是那些有自由思想的贵族,很清
楚地知道自己是靠着剥削才过上悠闲阔绰的生活的,所以,在劳动人民面前,他
们反而产生深深的愧疚感,对下层百姓怀着发自内心的温情,甚至把人民神圣化,
摆在心中的祭坛上。这,您读一读俄国19世纪的小说就知道了。

  但对于中国这些目空一切、自认为全靠自己拼杀出来的新贵们,是没有什么
东西可以让他们谦虚的。尽管他们中的多数在文化程度上可能仅限于刚脱离文盲,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自以为在精神上已经登峰造极;丝毫不妨碍他们去认为,整
个社会没有一种力量在精神上有资格去威慑、引导和制约他们。

  这真是独具中国特色的崛起。

  四

  我的结论可能下得太仓促了。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这个时代中国崛起的这一
特色,让我们一起去考察一下历史上别个国家崛起时的情况。

  就近代史而言,每个国家的崛起都离不开中(资)产阶级的崛起,因为中产
阶级正是解放生产力,创造财富的中坚力量。而历史学家先生,想必您也知道,
西方的布尔乔亚崛起于封建贵族日趋没落的年代。不过在那种年代,贵族尽管已
经日薄西山,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却还享有崇高的地位;在精神上他们依然有着
压倒中产阶级暴发户们的绝对优势。

  这就是为什么在西方的很多文学作品中(比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
中产阶级暴发户在腰缠万贯之后,总是要么附庸贵族的风雅,要么干脆与没落贵
族联姻,削尖脑袋跻身贵族行列的一个重要原因。而贵族,除了由社会决定的地
位,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即他们是一个国家里文化修养最高的一个阶层。一个人
要想跻身贵族,就不能不培养自己像贵族一样的良好教养,哪怕为权宜之计,仅
仅附庸风雅也成。所以在那些国家里,中产阶级暴发户们虽然财大气粗,但在心
理上,却多少还保留着一点谦虚敬畏,对文化还是相当尊崇的。

  有这样一种对文化的尊崇之心,我们就毫不奇怪,在西方的布尔乔亚家族中,
普遍遵循着“粗通文墨的暴发户-->有良好教养的贵族-->精通文学艺术的文化精
英”的发展模式。历史上那些文学方面的伟大天才,像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
克、福楼拜和普鲁斯特……等等,他们的先辈无不经历了这样一个文化修养逐代
积累和提高的过程。

  而我们中国的布尔乔亚,其运动发展的轨迹与西方的同仁迥然不同。

  首先,我们这个民族历来就缺乏西方贵族式的富裕阶层,就算与文化沾上一
点边的小地主、小富农之类的人,也早在解放初就被太祖的铁鞭像秋风扫落叶一
样涤荡干净了。知识分子更是被当作臭老九,长期被大老粗们踏在脚下,灰头土
脸,以有文化为耻。在这样的一种文化荒漠中,中国突然崛起了。中国的布尔乔
亚们仿佛一伙突然闯进平原的野蛮人,没有遇到丝毫抵抗。于是,他们就认为自
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万物皆备于我,在精神上不需要向任何阶层低头,目
空一切,唯我独尊。再说,我们整个社会也确实没有一个西方贵族式的阶层,去
引导他们鉴别什么是高雅的,什么是低俗的。此外,如果一个人目不识丁,却照
样打遍天下,那么他心理上就会产生一种优势,认为文化百无一用(我们的太祖
为什么骨子里对知识分子那么瞧不上眼,动不动就要拿他们当猴耍,很大程度上
也是出于这种心理)。所以,在我们这里,布尔乔亚家族遵循的是中国特有的
“粗通文墨的暴发户-->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文盲和穷光蛋”发展模式。

  我的这种说法跟我们时代的一个普遍现象看似有点矛盾,即我们的暴发户们
也并非不重视文化,他们不也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国外留学么?没错。不
过,您大致可以看到,他们的子女大多出去是去学习商务啦,管理啦之类的科目
的,而这些东西跟文化是最不沾边的。倘若有人送自己的子女去学什么德国哲学、
法国文学、西班牙绘画……诸如此类,恐怕就要被邻居们笑掉牙了。

  本来在一个崛起的国家中,在文化上最应该担负起创造使命的是中产阶级,
尤其是他们中的第二、第三代人。因为他们既有钱,又有闲,而别阶层的人却不
得不为衣食住操劳奔波。但可惜,历史学家先生,通过上述分析,您自己也已经
看到,我们这一代的中产阶级是何等货色,所以,我们在文化上毫无建树,对此
您该不会感到意外了吧。

  不过我的话还没有完。

  五

  倘若我是一个头脑简单或者不诚实的人,那么我在为我们这一代人的无能做
辩护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说:我们生不逢时,我们这一代的崛起是在文化专制
依然还紧紧箍在我们头上的时候进行的。一句话,文化专制扼杀了我们的创造力,
使我们这一代人在文化上毫无作为。

  这种论调有其合理的一面。譬如说,专制使得我们的大中小学至今还延续着
过去那套扼杀个性和创造力的做法,统治者培养人才的着眼点不是培养人的创造
力,依然是培养听话、老实、政治上正确。因此,在这种野蛮愚昧的教育制度下
成长起来的人,注定不可能有什么特别大的创造力。在这一点上,本人完全赞同。

  但这种论调在很多人那里恰恰并不是基于上述认识,他们只简简单单认为,
文化专制使得个人不能畅所欲言,作品不能自由出版,所以,这一切让人无法在
文化上有所建树,如此等等。

  这种看法是似是而非、荒谬不经的。在这些人眼里,似乎只要文化专制存在
一日,就可以把所有责任都往它身上推,自己可以问心无愧地过着懒汉和庸人的
生活。这些人虽然嘴里痛骂专制,但心里说不定把专制当作抚慰良心的良药呢。
嘿嘿,去他们的罢,这些急功近利的愤青和政论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们
正是附在专制之皮上的一些毛,因专制的存在,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扮作忧国忧
民之士,哪怕写下成堆既无文采又无思想的垃圾文字,只要不忘在其中夹杂几句
对现实的痛骂,也照样可以畅销不衰。

  但“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在此我们必须把责任分分清楚:文化
专制就算不能让你畅所欲言,但总没有严酷到不让你去思想吧;新闻检查或许不
能让作品自由出版,但总没有禁止你去写作吧。就算你一时不能畅所欲言,作品
不能自由出版,但倘或你把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著作写下来,——如果有的话—
—何愁500年后的人读不到呢?

  可是,从先生您来信反映的情况看,我们这个时代看来该出版的都出版了,
生前湮没无闻、死后才被发掘的伟大作品一部都没有。说实话,当我得知这一点
的时候,我的心情跟您的一样沉重。因为我本来曾指望,我们这个时代说不定在
什么角落里,某个卡夫卡或者普鲁斯特正在深藏不露地创作不朽的著作,默默地
为我们这一代人赎罪的呢,但这个指望显见是落空了。

  那么,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在文化上的白卷交得如此彻底呢?这又引起我
再度的深思。近日我读波兹曼的《娱乐至死》,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我发
现,除了上述原因外,我还疏忽了一个最大的原因,——电视、网络等电子媒体
对人心和优秀文化的腐蚀。

  六

  在许多人眼里,技术是中性的,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所以当我用谈论洪
水猛兽般的口吻谈起互联网的时候,历史学家先生,想必您要发笑了。您要笑就
笑吧,不过最好我们还是哭,为我们民族的不幸而哭。——因为之前,所有国家
随着自身的崛起都要向世界文化的万神庙里输送一批本民族的天才,譬如意大利
的但丁、达芬奇、伽利略,西班牙的塞万提斯,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卢梭、
伏尔泰及稍后的巴尔扎克、雨果,德国的歌德、康德、贝多芬,俄国的陀思妥耶
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柴可夫斯基,奥匈帝国的弗洛伊德、卡夫卡,……
等等,连我们一向视其为“小”的东邻,也有他们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唯
独轮到我们崛起的时候,敲锣打鼓送去的货色全退了回来,而这并不是因为中华
民族特别无能,实在是我们正赶上了对文化创造空前不利的时代——技术和信息
统治的时代。

  历史学家先生,想必您也知道,当我们这一代崛起的时候,一个技术巨兽—
—互联网正蓬勃兴起。我得承认,网络对于经济发展来说,的确是一副强有力的
兴奋剂,我们在经济上的崛起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它;但说到文化,那可就遭殃
了。任何民族、任何时代,能传之久远的说到底只能是精英文化,也就是那种思
想和艺术内涵丰富,由那些天赋和教养非同一般的文化精英们呕心沥血创造的文
化。可随着互联网发展壮大起来的,却是另一种文化,这是一种庸众文化、快餐
文化,人人都可以参与,人人过后即忘,其最大特点就是热闹。在短短不到十年
的时间里,互联网上的交流方式从最初的博客发展到微博,形式是越来越大众,
越来越快餐化了。一开始,大家还在博客里长篇大论,但能够长篇大论的人毕竟
在知识阅历上也要高于一般人,技术的发明者们觉得这样还不够大众化,很快又
推出微博,一条微博只要不到170字,现在每一个白痴都能够在上面发表见解,
表达自己的趣味了。

  于是,碎碎语流行起来。不知先生是否知道碎碎语是什么意思,为保险起见
我还是做个解释吧。其实也不用太多的解释,顾名思义,那就是东扯一句,西扯
一句,既缺乏逻辑联系,内容上也完全不相干的话。譬如,“我就是喜欢韩二,
喜欢,就是喜欢,读了他的书至少不会便秘,哪怕他不是一个骗子”,像这一类
的碎碎语,恐怕泌尿科和肠胃科医生抓破脑壳也会不得其解的,唯有神经科医生
大概还能略知一二。

  与之相适应的是人们思考的碎片化。我记得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位活跃于网络
的历史学家在一次讲演中说,他有时在微博上发表的一个观点,要是换成在过去,
字斟句酌,引经据典,至少可以写成一篇长文章,而且需要花上几个月的功夫。
现在好,用不到170字就可以与众多网友分享了。他觉得这样很快乐。我当时一
听就火了,快乐个屁。作为一名严肃的学者,这么毛糙、急功近利,连一点沉稳
的心态都没有,仿佛一天不跟一帮乌合之众交流,就如丧考妣似的。可这正是我
们这个一味讲究点击率的时代,一批所谓的知识精英的做事方式。他们已经没耐
心在象牙塔里坐冷板凳啦,倘若一天不从文化的高枝上飞下来,跟大众扳一下好,
就害怕大家忘了他似的。吉本为写卷帙浩繁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终生未婚,
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卡夫卡为了写他的小说,希望人家把他关在一个牢里,除了
一日三餐到栅栏门领取食物,其余时间都一个人呆着;福楼拜写书长年累月像服
苦役一样,每天孜孜趷趷写上几页,最后经过删改,只留下数行;……这些前人
的榜样对于我们这代的作家、文人,早已恍若隔世,不可理喻,但放眼整个人类
文明史,能传之久远的文化不正是由这样一些孤独的个人创造出来的么?照我们
这位历史学家的说法,托尔斯泰在写作《战争与和平》的时候,其实大可不必字
斟句酌,反复修改,他应该写下什么,就赶紧拿出来跟大家一块分享,让自己,
也让别人快乐。倘若写得粗糙,顾此失彼,充满碎碎语,也可以不在乎地说“我
本来可以花上十倍的时间和精力把它写成一部名著的,但为了让大家及时分享我
的乐趣,就只好将就了,请大家笑纳,别怪我逻辑混乱,词不达意”……等等,
等等。

  我们这个时代,类似这样的学者越来越多了,这种倾向越来越严重了。试问,
在我们这儿,谁还会顾及500年后先生您的感受?谁还懂得“文章千古事”的古
训?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死后的名声啦、对后人的责任啦、文化的复兴啦等等,
怎及当下一时虚荣的满足、一时的快乐?先生,您骂我们是饭桶,但至少有一点
是不容否认的:就算先生您面对着我们留下的一堆文化垃圾皱眉头生闷气,但说
到我们自己,当初在制造它们的时候,那是十分快乐的。或者打个难听的比喻,
我们拉出的屎固然很臭,但不可否认,当初吃米饭时是很香的,而这,套用那位
历史学家的话说,“那就够啦”。

  更可笑的是,我们这个时代还有一大群文化精英竟然把一个不学无术、靠着
拼爹显身扬名的无赖少年,吹捧成文学天才、当代鲁迅,拜倒在他脚下。哎,这
种蠢事要是跟500年后的您提起来,恐怕连我自己也要掉价呢。不过这是题外话,
想到了就随口说说,想必500年后的您们对这桩我们时代文坛上的最大丑闻,孰
是孰非已经看得一清二楚,骗子也已经被您们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可是让我
痛心的是,直到给您回信的这一刻,在我们这儿许多人还颠倒是非、依旧对他顶
礼膜拜呢。

  七

  文化的发展,除了精英们的努力,还需要一批高素质的读者和欣赏者。他们
即鲁迅先生所谓产生天才的土壤。我们一向羡慕19世纪天才辈出的俄罗斯文坛,
但倘若那时他们没有一批趣味高雅,目光敏锐,感情细腻的读者,19世纪的俄罗
斯文学恐怕就不会达到那样的高度和深度。

  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情况又如何呢?

  毫无疑问,在我们这个时代,教育的普及率比过去有了空前的提高。想当年
在太祖治下,连个高中生都算得上知识分子了,但在崛起的年代,大学生已经遍
地都是了。可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在我们这个年代,教育越普及,爱读书的人,
读严肃书的人,反而越来越少见了。这恐怕是让一百多年前提倡普及教育的人道
主义者大跌眼镜的事。他们当初设想,一旦教育普及,读莎士比亚或者托尔斯泰
的人将愈来愈多,这个社会上具有美好心灵的人也将愈来愈多,人类的前景将越
来越美妙。可事实是适得其反。

  这跟我们这个时代信息太发达,让人无所适从,垃圾信息带来的普遍浮躁是
分不开的。我们的电视,整天在播放庸俗、浅薄、令人呕吐的东西,但这些东西
对一般人又很有吸引力,他们可以一连数小时坐在电视机前不动脑子地打发时光。
在网上,也到处是美女图片、八卦新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除了极少数的人,
谁还会耐心坐下来读点书呀。大家整天挂在QQ上,微博上,用碎碎语聊天,忙得
不亦乐乎,聊一些琐碎无聊的事情。事实上,很大一部分人自大学毕业之后,就
再也没有摸过什么书本。

  不过话得说回来,那些摸书本的人,情况又好到哪里去呢?有一次我去拜访
一位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他的床头好奇地发现摆着一堆书。我对他油然产
生敬意,心想: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素质就是跟别的杂牌大学不一样。等我凑近
一看,真是失望透了,那是什么书呀,不过是《心灵鸡汤》、《我的成功可以复
制》、《我不是教你诈》之类浅薄无聊、功利性极强的所谓“励志书”,——尽
管有这么多大师帮他“励志”,他的意志还是不断地消沉下去。至于陶冶情操的
书,文史哲、艺术之类的,可一本都没有。最接近文学的,也不过是古龙或者金
庸的武侠小说,仅此而已。所持者狭到这等地步,您简直要悲痛地笑出来。

  历史学家先生,您瞧瞧,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从事文化创造时需要根植其中
的“土壤”。这个土壤与其说是用来种庄稼的,毋宁说是用来扬沙尘暴的。您怎
么能指望在这样的一亩三分地里长出文化的大树、结出好果子来呢?

  此外,还有形形色色的电脑游戏,在吸引和毒害着那些还没有培养出鉴别力
和审美情趣,又特别好奇的青少年。我想,爱因斯坦是幸运的,因为他出生的年
代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网络。否则,像他那样6岁就对指南针好奇的人,对电脑
上花花绿绿的游戏好奇心肯定会更大。那么这样一来,他就完了,大概一生都要
泡在网吧里打游戏了,根本不可能匀出时间来去思考时空之类的玄奥问题。那样
的话,这世界上将少了一位科学巨匠,多了一名玩游戏的高手。

  我有时候还想,这些毕生致力于改善人类生存条件的伟大科学家,倘若知道
自己的发明创造在我们今天造就了怎样的一群不肖子孙,他们会做如何感想呢?

  八

  亲爱的历史学家,想必您也知道,流浪者和诗歌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这是因
为,这些自由之子在文学艺术上总是要比那些满足于按部就班生活的人多一份灵
气和悟性。在过去的年代里,在各国的文学史上,流浪人里头出过不少诗人、艺
术家,或者也可以说,大多数诗人、艺术家在年轻的时候都曾浪迹天涯。大名鼎
鼎如拜伦、雪莱和海涅者,都曾流过浪。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把目光锁定在我们时代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群上,看看他
们在做些什么。他们是不是也在做着与先辈们同样的事情。

  我曾有幸到祖国最南端的城市——三亚去旅行,那里可以说是浪漫之都,是
来自五湖四海的流浪者的天堂。那次我投宿在海边一家小旅馆里,据说那种地方
最适合我心目中的自由之子出没。我的选择看来没错。我在那儿每天都遇到来来
去去的流浪者,这些人受教育程度还颇高,都是些厌倦了都市生活,要到“别处”
“换个活法”的城市白领。

  我幻想着他们中藏有深藏不露的诗人、画家,即便没达到那样的层次,至少
他们的行囊中会有一两本诗集、画册。一句话,即使他们不是诗人、画家,至少
也是诗歌和艺术的欣赏者。

  但是您猜我在那里看到的什么情景?他们在安排停当之后,从行囊里掏出的
第一件东西是什么?老天,是笔记本,是网线!他们刚下火车,刚找到住处,还
没来得及去欣赏海边的风光,头一件事就是上网,打开QQ和微博,发布些莫名其
妙的碎碎语。而且,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三个晚上……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
过些天,您看他们把网线一收,笔记本一关,就匆匆离开,奔赴下一站旅游胜地
去了。

  这是多么别致的旅行方式啊!您在地球上能想像得出比他们更富诗意的人么?
愤青和政论家们,这些人可不是专制制度打造出来,这可跟专制不专制八竿子都
打不着。可是,当您想到未来属于这些人,这些人在未来不会少去,只会多起来,
那么,您就不能不对人类的前景充满忧虑。先贤们流血流汗,好不容易帮助我们
摆脱专制制度的奴役,但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后人又陷入了机器的奴役之中。这
样的一种结局,就等于把自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确立的个性解放的理想,化作了一
股青烟和一场闹剧啦。这种买卖划不划算,只有鬼知道!

  可是,生活在我们时代的一位冬烘先生,竟然在一家著名的报纸上鼓吹,说
什么随着互联网的兴起,中国的文艺复兴就要到来。您说可笑不可笑?我一贯觉
得,中国文人的心灵都比较愚钝、粗陋,像一位江湖郎中一样,对时代精神的把
脉频频出错。此乃佐证我的感觉的最新一例!

  的确,亲爱的先生,我对人类这样的前景充满了忧虑。因为我深知,坏的制
度是迟早会被推翻、更换掉的,所以不必太担心;但技术一旦发明,出于人类贪
图便利的本性,是永远不会丢弃的,所以某些技术将贻害无穷。当然,我是从我
个人,从我视文化为人类的最高理想这一角度来评价技术的,而换成大多数人,
他们对人类的优秀文化并没有太多的眷恋之情,也就丝毫不会去注意技术,尤其
是信息技术给文化造成的弥久的戕害了。我的这个忧虑肯定会被他们当作杞人忧
天。对于我来说,面向他们去谈这些事情当然也等于对牛弹琴。

  先生,上述文字就是我对您来信所提责问的回答,是我用了整整十个不眠之
夜写成的,不知道您对我的答复是否满意?诚如所言,我们这一代在文化上可耻
地交了白卷,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辩解为何交了白卷这一事情上毕竟还是没有
交白卷的嘛,而借用前面那位历史学家的说法,“那就够啦”!先生,我知道您
笑了,看来这句俏皮话说得不赖。

  先生,我很奇怪,您怎么会把信写在纸上寄给我的?甚至连邮票都没贴?要
知道,这种通讯方式,我们这个时代已经面临淘汰,怎么还会延续到您们那个年
代的呢?倘若真是500年后的您们已经认识到了技术对人性的奴役和无形的戕害,
因此在有些时候,您们宁肯放弃便利,也要保全自己的个性,那就太好了。但我
猜测,您们恐怕还做不到这一点。

  那么,唯一的可能是,我们这一代经济上崛起所创造的成果早已灰飞烟灭,
荡然无存,此后国家又重新陷入贫穷和动乱之中,以至于500年之后,像先生您
这样的一介寒士,连个电脑也买不起,连张邮票也付不起了。倘若真是这样,那
就太惨了。我也由此更深切地体悟到,离开文化,一切形式的崛起对后人来说都
是空谈和扯淡。对于这种所谓的崛起,用“醉生梦死,昙花一现”八个字就把肚
里的货色全都道尽了。只可惜,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哪怕认识到这一点也已经于
事无补了。在此我向您表达发自深心的歉疚,但愿以后的人们不要重蹈我们的旧
辙。我呢,也准备把您的来信公之于众,恳请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张口就崛起的得
意忘形之士,最好是动动脑子,闭嘴为妙。

  此致

  敬礼!

                            浅草
                          2013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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