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月刊》中阿W的"悼母散文两则"第一则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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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湘女 于 2012-09-16, 22:37:19:

一、我爸和我妈

  母亲终于走了,我们在心灵深处叹息了一声。

  母亲离开我们时,七旬还差几个月。虽说人终有一死,母亲还是去得太早了
些。三十年一弹指,二十年一眨眼,生命何其短!二十年前作为农家孩子考上大
学,那豪情、那激昂,犹在昨日。当时誓言日后一定领母亲坐飞机,大江南北看
一看。母亲没有言语,殷殷地看着我,眼角有些湿润。终究没有践诺!这是我锥
心的记忆。

  三周前,噩耗传来,我心如止水,没有哭泣,没有哀伤。默默地订机票,默
默地、井然有条地安排一切,回国奔丧,给母亲最后最庄严的敬礼。这个敬礼耗
资两万,不算多,再加一个零,也不会更庄重。母亲去了,永远无法感受。我抚
棺大呼——姆妈——姆妈,只是为了纪念“姆妈”这个音将永远从我口头消失。
母亲患的是绝症——帕金森综合症,二十个年头了。二十年不息地与病魔倾轧,
一个人染病,全家倾轧。二十年与病魔抗争的岁月是漫长的,漫长得足以销魂蚀
骨,漫长得足以恩断情绝,漫长得足以让健者不欲生、病者不畏死。然而,有一
个人,二十年如一日,永不言败,永不放弃,他就是我父亲。

  帕金森综合症,也叫运动神经功能衰竭症。先是手足肢体颤抖、运动困难,
继而完全不能自主运动。由肢体运动障碍开始,继而发展到面部表情神经衰竭,
导致表情僵死,乃至咀嚼和吞咽运动也在退化。母亲刚刚患病时,我们全家和共
和国许多家庭一样,刚刚过上好日子。我们是纯粹的农村家庭,父母养育了我们
兄妹共七个儿女,当我上大学后以及最小的妹妹也能挣钱谋生时,母亲还不到五
十。五十岁以前的母亲熬历了多少辛酸,眼看着光明的前景触手可及,母亲却不
幸染病。说实话,我们全家最为母亲的不幸而心疼的时期是她病情逐步恶化的前
十年。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感受得到,有谁能想象看着自己的妈妈,放暑假回来时
她一只脚不行,放暑假回来时她另一只脚也不行,再过一年,她一只手不行,不
多时,另一只手也一样,再一年,眼睛连着面部一块肌肉颤抖……再后来,行走
无法进行……一切都象恶梦一样,但这恶梦就是看得见的现实。作为家人,没有
谁不心疼,没有谁不痛苦,除非不是人。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母亲行走困
难他就牵,完全不能走他就背,不能吃他就喂。光是牵一牵,背一背,喂一喂,
也许感动不了我这个不肖子孙。为了延长母亲寿命,减缓病情恶化的速度,父亲
不遗余力地帮母亲做各种运动,提、拉、抖、晃、压、揉、按摩、翻身、转体,
年年月月,时时刻刻。的确是,每刻钟一次,除睡觉以外。睡觉也是一两个小时
醒一次,醒来就是喂药和做运动。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再不孝顺的顽石也会逼出
几份人情味来。我长年在外,一年坚持回家一两次,每周打一次电话。回家时我
尽可能少地串门,力所能及地尽一点儿女孝心。说实话,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换
成我父亲会怎样。

  病魔,病魔,人间的确有些病种,就像魔鬼一样。母亲患的就是这种。最后
六七年,母亲的老年痴呆症状越来越明显,雪上加霜的是,由于长期服药引起的
副作用,精神病症状也十分严重。老年痴呆仅仅是智力退化,比如说,1加3等于
几能回答,12加35等几就算不出来。这是我每周越洋电话的内容。为了检验母亲
智力退化以及病情发展情况,我经常问母亲算术问题。精神病症状是另一回事,
有时候表现出虚幻的印象,有时候躁狂,有时候压迫,有时候恐惧。比如,母亲
会突然大叫,快把砖墙砸开,她的某个儿子被人硬塞在砖缝里了。如果我们说,
妈妈,没有,没有,别怕,那不是真的。母亲会说,快点,你快点呀!或者,母
亲会说,真的是假的吗?她快吓死了。最近这几年,我由心疼母亲转而变成了心
疼父亲。我们由暗示发展到毫不避讳地劝父亲,劝他要以自己的健康为重,常言
说,救生不救死,我们不忍心看着父亲被拖垮了。

  为了给父亲安排一个帮手,一同服侍母亲,的确给我们这个大家庭带来不轻
的负担。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孝不孝,不好说,至少我们兄弟姐妹自己没
话说,推诿的事不常有。然而,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经济生活条件
下,要长年累月地共同分担这样繁重的义务,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哥哥没话
说,难保嫂子不会不高兴;有的有心,但是无力。总而言之,我们没有搞摊派,
也没有记得住的矛盾。有一次,一位嫂子对我说,我父亲脾气真是不好说,但对
我妈真是十分负责,真是非常非常的认真。言下之意,对这样一个患绝症且不省
人事的病号有必要那么认真吗?对于所有的嫂子和妹夫,我们都心怀感激。

  料理母亲的丧事,我的心情谈不上很痛苦,只是完成一桩庄重的礼仪。我的
心思更多的在父亲身上,我希望能安慰他,陪伴他。我在母亲多年卧病的床上陪
父亲睡了两个晚上。由于越洋奔驰,时序颠倒,夜晚我多半都是醒的。父亲时常
不由自主地念叨,这个点本该给我妈妈如何如何,那个点又该给我妈妈如何如何。
我苍白的安慰显然是无效的。父亲嘴上也豁达地说,想到我妈那么多年受病痛折
磨,走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生活习惯一下子打乱了,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想
起我妈一生的许多事情。我也是人到中年,不知道那一刻是什么动机,我问父亲
这样一个问题。在我记忆中,母亲身体健康时好像并没有特别细腻地关照过父亲
的生活,父亲是什么精神力量对母亲如此持续、如此非凡地奉献。我言下之意是
拿我妻子做比较。父亲的回答很简短,那时候养育那么多儿女,不能与现在的年
轻夫妻比,那时候的妇女哪有多少精力和经济条件去体贴丈夫。

  我很想探究父母年轻的时候有什么样的爱情。父亲1936年生人,母亲小父亲
3岁。我早听说过母亲到父亲家来是半个童养媳的身份。母亲11岁父亲14岁那年,
受父母之命,经媒妁牵引,已经俗成夫妻关系,但并未成婚。父母俗成婚姻关系
之后但正式成婚之前(俗称“对好”),母亲经常住到父亲家。基本上是父亲这
边住半年,外公家住半年。据说这样有利于“土改”划阶级成份,母亲可以算两
边家庭的成员,以至于人均家产少,阶级成份更优秀。本来父母“对好”后两三
年就可以成婚,可惜赶上解放,直到父亲满20周岁才准许结婚。我问父亲,他们
那么年轻的时候男女相处会不会闹矛盾、经常争吵、生气?父亲说不会。我问,
是很少吧,不至于不会吧,矛盾总是无处不在嘛。父亲说从来没有,后来偶尔有
一点争执,那都是后来有了儿女之后的事。我又问,母亲那么小到父亲家,旧社
会的人长幼尊卑森严,母亲会不会很惧怕奶奶,据说奶奶是很精明威严的主妇。
父亲说不会,奶奶象待客一样,母亲也是在做客。我又问他们彼此知道自己是夫
妻吗?父亲说当然知道。我问,既然知道是夫妻,并且没有矛盾,按现代的观念
说,应该是想象一切太完美,感觉象在天上飞,我问父亲那时有没有特别亲密,
象有鸦片烟瘾一样时时思恋着对方。父亲没有很多现代的词汇,但我完全能领会
他的意思。那时候的人害羞,彼此象兄妹亲戚一样,并不会谈什么私人感情的事
(即使是与自己“对好”的夫妻)。另外,生活条件限制,也不会有属于这样的
情侣的单独的空间供他们谈情说爱。他们也不需要去特别地表达关心和爱慕,都
已经“对好”了。父亲说,当母亲在外公家时,心里也会盼望母亲该来他家了吧。
盼望归盼望,只能放在心里,奶奶觉得什么时候该去信叫母亲来住一段时间,并
不会征询父亲的意见,而是与外公商量。外公觉得什么时候该支使女儿去出使未
来的夫家,同理也不需要征询女儿的意见。父亲进一步说,与母亲共同生活的一
生就像兄妹一样。

  在现代婚恋文化中有许多耳熟能详的概念,朦胧恋,早恋,暗恋,初恋,婚
外恋,黄昏恋……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概念描绘我爸和我妈的爱情,青梅竹马,两
小无猜,肯定不妥,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婚姻关系。看来,概念都是理论
家口头闪烁的词汇,描绘现实时总是捉襟见肘。“一对夫妻象兄妹一样”生活了
一生,那是怎样的夫妻关系?兄妹之情,人皆有之,它不需要表白,不需要倾诉,
如春风野草。现在可以理解,常听嫂子们说,我母亲内在的精神毅力真是好。母
亲是平凡的,但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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