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下老山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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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伊犁 于 2012-08-22, 23:50:21:

OldMountains 于 2009-05-25 00:22:24: 说道:
柔涛的《一个父亲的自恋与煽情》之恶劣文风
我经常来新语丝看新到资料,通常是看科普、医学和打假,对于其他题目可能会漏过去。碰巧了,这次倒是没有漏过柔涛的《一个父亲的自恋与煽情》,该文是对2009年5月《新语丝月刊》上的一篇文章的评论。

没想到读来欲罢不能。不是因为文章好,完全相反,是因为越读越反感,生了打抱不平的念头。于是硬着头皮读完,再去《新语丝月刊》找到被攻击的原文,看看究竟是怎样如所说的不堪。

这篇原文,是郭为的《儿子和他的一只耳朵》,讲他天生一只耳朵缺陷的儿子是怎样成长的。文章很长,细节很多,我却一口气读完了,心里有很平和的感动。我不必复述我的读后感了,读者愿意读的,自己去读好了。我只想抱个不平,驳斥柔涛的无事生非罢了。

通观柔文,很多都是鸡毛蒜皮的指责。对之正儿八经地辩驳,虽然是打抱不平,也真的是很无聊。但是柔文的攻击,必先对靶子加以裁剪。这样的手段,我不必说叫做什么吧,是个中国大陆人都不会陌生。而且柔文总结起来,还要上升到“净化一下新语丝的阅读空间”,使“整个社会的文化素质”提高的意义上。所以想想,辩驳一番,至少破一破柔文这种恶劣文风,还是有点意义的吧?


柔文说:“郭公子的先天疾患使他在人生旅程中遭遇了不必要的坎坷,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为了突出自己孩子的优秀,作者在行文过程中,借着诉说儿子的故事,诉说了自己的优秀,自己家庭的优秀,过度煽情,反而削弱了事实本身的力量。”

这只是论断,还没有展开论据,我自然无从驳斥。我在这里只能说,即使读柔文的指控在先,我读郭文仍然没有觉得他有“突出自己孩子的优秀”的目的,更没有如柔文那样能够洞烛郭文的“借着诉说儿子的故事,诉说了自己的优秀,自己家庭的优秀”。在我看来,郭家和一般北美的华人中产阶层没什么两样,谈不上什么优秀,他也没有炫耀什么优秀。故事发生在北美这样的比较丰裕的社会里,因此可能折射出社会、家庭生活各方面的相对优越,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我想,一个理解力正常的读者,即便不了解这样的社会,也未必都如柔文那样,会贸然指控郭文煽情,甚至指控其撒谎(忽悠)。

下面是一条一条的批驳。

(一)
柔文的第一条有具体证据的指控,就是拈出鸡毛蒜皮,再加以有意歪曲。柔文说:“《耳朵》一文的末尾,郭为说自己有“文债”,看得出他是能够而且经常写文章的,而且这样有意无意透露自己不平凡的手法也是忽悠人的人惯用的手法。”

郭文说的是什么文债呢?读柔文,好像是炫耀了什么了不起的文债,可是读原文,不过是在一个网上论坛欠网友(“坛友”)的文债。这年头,网上什么论坛没有,什么人不写点东西?一时有事,对网友有个交待,有什么不正常?何来“透露自己不平凡”,何来“忽悠”?这难道不叫做拈出鸡毛蒜皮,再加以有意歪曲?

好笑的是,柔文马上又指责说:“文章是写给人看的,象钱钟书在《管锥编》里故意云山雾罩扯来扯去是对读者的极大不尊重。”

且不说钱钟书的《管锥编》是否故意云山雾罩扯来扯去,且不说这新语丝论坛的读者中到底有几个人读过或有兴趣去读《管锥编》,我只想问,钱钟书的《管锥编》和这里的事,八杆子能打着否?

搬出学界泰斗的大作,在毫不相干的文章中信口攻击,是不是要我等肃然起敬于您老能够“挟管锥而超钟书”啊?我看柔文的论断用在自己正合适:“这样有意无意透露自己不平凡的手法也是忽悠人的人惯用的手法。”

(二)
柔文指责郭文“在文章的词汇和结构方面,功力都很差。作者不具备规范熟练使用汉语的能力。”可是从所举的例子看,我看问题是在柔涛自己。

郭文:“我很喜欢林徽因的诗《你是人间四月天》,每次遇到都会再读一遍,不仅仅是被那隽永的诗句所感动。”

柔文:“什么叫‘遇到’一首诗,难道诗会跑来跑去的让你遇到吗?为什么不说,时不时翻出来读读呢?是不是觉得这样照实说话对不起你自己的文才呢? ”

诗不能跑来跑去,但人可以“跑来跑去”呀!比如可以因为鼠标跑来跑去,不期然在哪个文学网站 “遇到”那首诗,或者可以因为跑到图书馆甚至自家书架上找别的书而“遇到”那首诗啦!“遇到”,就是说不是主动地“时不时翻出来读读”,柔涛是否能明白这里的区别呢?

郭文:“但客观地讲,儿子和我们父母都有些大意”。

柔文: “我们”是“父母”的同位语还是修饰语,指的是郭为和郭太太,还是郭公子的爷爷奶奶?

单拈出来,也许会有歧义,可是大略去浏览一下原文就知道,文中根本没有“郭公子的爷爷奶奶”的出现,前后文中更是毫无歧义。柔文对郭文丛头批到尾,显然是通读了原文的,却仍然搞这种无聊琐碎的指责!

(三)
柔文开始指责郭文“吹牛”“撒谎”了,因为发现了郭文“自相矛盾”:

郭文:“儿子六岁时考上了纽约的第一所音乐小学,成为这所小学的第一届新生。这所小学的开办当年还上了纽约时报的版面。”

郭文: “音乐小学虽然每天有专家一对一的音乐指导,但学校还是属于试验性质,对基础教学全无经验。”

柔文质疑:第一所、听起来是了不起的音乐学校,怎么又会是“实验学校,全无经验”?

郭文说的是“基础教学”全无经验,柔文轻轻地就掐掉了“基础教学”。一所音乐小学,除了在音乐上培植有音乐天赋的孩子,还要负责其“基础教学”,也就是语文算术之类,但因为是新办,有好的音乐老师,却没有“基础教学”的经验。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哪里自相矛盾了?国内不也一直都有音乐学院办附属音乐中小学的作法吗?不也是要有和普通学校一样的“基础教学”吗?

柔文又质问:“在一群被试验的孩子中间成为‘高不可攀的佼佼者’意味着什么呢?”暗示郭文在炫耀优秀。其实一看原文,那不过是为叙述提供必要的事实。因为那一群孩子才六岁左右,而作者同样六岁的儿子已经有两年的琴龄了,自然是“高不可攀的佼佼者”,因此而有作压轴表演的机会。这种细节,显然是在庆幸一个听力有缺陷的孩子的机会难得。说实话,我深深厌恶柔文,就是在于这种地方:常人会产生同情和欣慰,柔文偏偏作断章取义的构陷。

(四)
郭文: “我们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发过脾气,或对我们或任何人粗声粗气地讲话。有时他不同意我们的意见,最多是保持沉默,从不反驳。”

郭文:“有一年他的生日,有位女同学捧着一个大蛋糕送到家里来,没进门就让儿子给打发走了。”

柔文:“俗语说,官都不打送礼的。拒绝一份送上门的礼物,而且是女同学送的,该需要多大的情感力量啊!这种拒绝,若是慢声细语,其力量更是远超过大发脾气。除非另有隐情,否则,郭公子的这一次拒绝,会使他与这位女同学的关系降到冰点而且不可挽回。其影响会扩散,会使郭公子的人际圈发生巨大的裂变与重组。这种扩散,不管那位女同学出身名门还是出身寒门都会发生。郭为到底想要表现郭公子的什么特质呢?”

可恶的是,柔文又一次巧加裁剪,把两段连在一起的完整叙述分别改制成看起来“自相矛盾”的东西!我只好把原文完整地搬过来,尽管这样会非常冗长!

郭文:

“我们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发过脾气,或对我们或任何人粗声粗气地讲话。有时他不同意我们的意见,最多是保持沉默,从不反驳。我们曾担心他这样的性格再加上残疾会招致同学欺负。好在他去的都是好学校,同学们都喜欢和他交朋友。在家话不多,跟朋友们倒挺能聊的。

“有一年他的生日,有位女同学捧着一个大蛋糕送到家里来,没进门就让儿子给打发走了。事后我们责怪他为什么不让人家进来坐坐。又感动又愧疚的老爸我,第二天上班时利用午饭时间跑到街上买了个好看的感谢卡,回家后交给儿子,让他第二天送给那位女同学。几个月后,我发现那张感谢卡居然还躺在他的抽屉里。我问他怎么不送过去,答曰没有时间。我批评他:就是对陌生人对你的一点点善意都应当想着回报,更何况是你的同学!拒绝人家的好感也不能用这种方式。

“我希望那位女同学不会因此忌恨他,也许我根本就是多虑,也许人家就是想送个蛋糕而已,还是大人想得太多。年轻人直来直去,见棱见角,没有那么多含蓄圆滑。这就叫纯真或单纯吧?遗憾的是第二年的生日再没有人敲门送蛋糕了。”


只要有一个简单的公平而同情的心,没有人读不出作者作为一个父亲,对一个(尤其是有残疾的)孩子的心理健康发展的操心、忧心。只有先入为主地断定作者文章主旨是在夸耀孩子优秀,才会以为表现儿子人际交往方面的不成熟是莫名其妙的,是值得拿来笑话的!

(五)
郭文:“儿子班里绝无仅有的拉丁裔同学,成绩平平,名牌大学却排着队请他去。”

柔文:“一个成绩平平的学生高贵,请他去的名牌大学犯贱,一个乡愿的想象,不值得细说。”

美国名牌大学对亚裔学生相对挑剔,并不意味着直接的歧视。亚裔学生中,成绩优秀的人数比例高,拉丁裔的学生中,成绩优秀的人数比例低,而名牌大学为了保证录取族裔人数比例的平衡,自然是把竞争压力转移到各族裔自身之间,结果亚裔之间自相竞争相对激烈得多。郭文所述的现象没什么奇怪。郭文也只是说“挑剔”,并没有指责“歧视”。(当然,美国大学这样的录取方式是否真正反映公平,是见仁见智的另一问题。)

而且,郭文同时也总结了自身失误的诸多因素。而柔文之兴趣所在,偏偏就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不断章取义又如何能够攻其一点!

(六)
郭文:“有著一个个小人头的好友名单呼拉拉六、七百之众。”

柔文:“在Facebook上有六七百个好友意味什么?有一种可能性是郭公子有着对友谊的极度渴望,寻寻觅觅,见到差不多的就邀请人家为好友,人家一点击“确定”,就有个小人头在他的好友名单里了。郭公子如果真的有这么多好友,郭为如果想关心她他的儿子而且有能力的话,应该过问一下。基本的算术就可以使郭为明白这个问题:如果按平均计算,每一个好友每年联系5次,每次费时5分钟,那么600人×5×5分钟/人=15000分钟=250小时,每天8小时,郭公子每年要由一个月的时间用于跟朋友联络。这么巨大的时间代价,值得吗?”

这种质问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关键在于柔文执着于一个先入为主的假定,就是郭文在夸耀儿子、夸耀自己、夸耀家庭。于是任何与这个“优秀”概念似乎冲突的陈述,就成为自相矛盾的证据,就成为柔文的武器。

郭文无非是在说,现在的孩子有着大人难以想象的交往世界和交往方式。并不是简单的好还是坏,郭文也并没有简单判断,没有“夸耀”,也没有指责。柔文的算术倒真是“莫名其妙”,谁说加了六七百个“好友”,就一定要挨着个儿每个好友每年联系5次?退一步说,如果儿子花在联系好友的时间多到不合理,像作者那样苦心的父亲难道不会注意到,而加以解决,倒要来听你这种乱猜乱推理的肤浅忠告?

(七)
郭文:“虽说咱也挺喜欢音乐,iTunes里面古今中外的歌曲也有一万多首,可儿子在网页上与朋友们讨论的歌手没有几个咱听说过的。”

柔文:“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事实真的如你所说,所谓趣味无争辩,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看上去你又想借此说明你儿子能干,你儿子见多识广也就罢了,何必贬低自己呢?一万首歌曲,是个什么概念,郭先生想过没有?如果你不是单纯为了收藏而下载或购买,一万首歌曲,如果平均3分钟/首算,每首歌曲平均听1.5遍,则10000×3×1.5/60=750小时,750/8=93.75天。那么,你在美国生活的二十年中,有近7%的时间用于伺候你的iTunes(当然你同时还可以干别的)。有一万首歌曲在你的机器里,不等于你熟悉,听遍了那一万首。在吓唬人之前,现盘点以下自己的存货为好。”

还是那句话,关键在于柔文执意以为郭文在夸耀儿子、夸耀自己、夸耀家庭。套不上这个莫须有的“优秀”概念的,就成为自相矛盾的证据,就成为柔文的武器。

郭文到底想说什么?很简单,还是说年轻人的世界和上一辈迥然不同罢了,和优秀不优秀没关系,拜托了,好不好?

又是柔文那可笑的算术。iTunes里面有一万首有什么稀奇,很多家庭的卡拉OK机或者DVD机不是都内存两万首吗?谁说非得逐首去听啊?郭文本来说的就是,儿子讨论的歌手他没听说过而已。那么父亲自己存的一万首,难道非得逐首听1.5遍,才知道是谁的歌吗?郭文哪里有声称自己“熟悉”、“听遍”了一万首呢?

(八)
郭文:“面对如娇嫩的花骨朵一样的孩子,倾听孩儿他妈的一番真情诉说,居然让总裁先生感动莫名,当场决定破例全额负担我们赴加州求医的全部费用,并负担儿子的往返机票。”

柔文:“同期《月刊》中,程鹗写的《在美国出书》会使读者有知识性收获。如果郭为能再写一篇如何说动总裁破例全额负担他们费用的文章,相信会比《耳朵》这篇吹牛文章好看,读者也会受到教益。郭公子有残疾,那么凡是想要理赔或报销的家庭,那个没有什么理由呢?那个总裁也太容易感动了吧?美国是一个讲究制度的国家,总裁为什么破例,为什么单单听你一面之词,就可以当场决定?职能部门干什么去了?一个总裁会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你敲门就让你进了,而且热情接待,破例处理,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好不好?”

我确实不知道郭文是否有夸大,但是我如果没有证据的话,绝不敢这样自信满满断定人家。柔文怎么就敢呢?你抓住什么把柄了,就敢用审贼一样的口气说话呢?

在大家都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如果做个相反推想,不知是否可以抵消柔文的推想?保险公司是私营企业,就和百货公司一样,顾客是他们的生意来源,尊重顾客没什么奇怪。那个总裁,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如果把带着残疾孩子的母亲那样的不速之客赶出去,恐怕才是奇怪之举。毕竟这样的事情少而又少,总裁为什么不可以特殊处理一次?在美国,比较大的企业都在社会公益事业上花费不菲的,特殊处理一次这样的特殊情况,也未尝不可信。我这些当然也是猜测,但未必比柔文离谱吧?

其实郭文也说到,后来就医开销超过预料,保险公司不再兑现往返机票的报销。而且后来“漫长的就医之路”是否还享受这样的报销,郭文没有提到。毕竟这不是“一篇如何说动总裁破例全额负担他们费用”,让读者“受到教益”的文章。

柔文这一次又是抓住一点胡乱攻击,而且还是貌似站在读者公共利益的立场。要了命的这种姿态!

(九)
最后,柔文列举了一大堆郭文掺杂英语的例证,说明郭文是在忽悠读者。不读原文,不好判断指控。但是读了原文,可以发现,很多情况是情有可原的。比如说和儿子的对话。儿子生长在美国,中文不好,习惯性地用英文词汇表达。描述儿子,如果直接引用英语,比较有真实感。如果为了照顾完全不懂英文的读者,翻译成中文,那么对于我这样的同样生活在北美的读者,可能反而感到行文生硬,不生动。

在北美生活的中国人,即使用汉语讲话,也常常夹杂英语词汇,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现象,生活环境使然。有时候,如果大家都习惯夹杂这个英文词,你偏要翻译成中文,对方反而反应不过来。比如Tylenol ,未必北美的中国人都知道在国内翻译成泰诺。又比如facebook,本来没有约定俗成的中文译法,作者明明说了“facebook网站”,不是很清楚了吗?行文后面也表达得很清楚,是一个社交网站。柔文还是不放过,拿来作为作者炫耀英文的证据之一。

固然,我们在中文作文时,应当尽量避免不必要的英文词汇,但有时确实难以避免,有时不是绝对必要地使用了,往往也是习惯所致。若由此推论说,夹杂英文是为了炫耀,甚至像柔文这样,直接就扣一个“极度自恋”的帽子,未免恶意揣人太过,同时自我道德感觉太好。

OldMountains
2009.5.25

新语丝月刊 2009年5月 说道:
儿子和他的一只耳朵

  作者:郭为

  儿子生下来就只有一只耳朵。

  给了孩子生命,却未能赋予他向其他人一样健全的肌体,只是父母心中永远的痛。一直想把近二十年来陪伴儿子成长的心路历程写下来,但笔下又是何其沉重,一直迟迟等到今天。听说我要写这样一篇东西,老婆表示反对,认为无异于自揭伤疤给别人看。然而我还是坚持把它写下来,算是对我们长期以来的心情有个总结。因为我们知道,和儿子一起走来,更多的是快乐和自豪。

  回想二十多年前与老婆负笈来美,面临的是求学、工作、生活、身份等多重压力。太太好不容易才用自己所学专业在一所特殊教育学校谋到一教职,教的是一群脑瘫的孩子。这些孩子身体的抵抗力极差,成天鼻涕喇蹋,病病歪歪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自然会身受其害。听学校的其它老师说,初来这个学校工作的人都是感冒不断,直到一年才会变得皮实一些。

  老婆初来乍到果然抵挡不住病菌的包围,在怀胎三个月时发起高烧。记得那年圣诞节当天,我陪着她顶着满天风雪到医院看急诊。因为怀孕,医生说除了Tylenol别的药都不能吃。后来我们看医书上讲,三个月时正是胎儿长耳朵的时候,就这样把孩子的耳朵烧坏了。

  也许上苍是公平的。一方面的不足会从另一方面加倍补偿给你。儿子除了耳朵的缺憾之外,是个绝顶漂亮的小天使,聪颖过人,善解人意。两岁时会一口气把二十六英文字母倒着背下来。三岁时能准确无误指出美国五十个州的位置,四岁时各州的首府都认得了。儿子长大后我们给他播放他小时候认地图的录像,连他自己都说“very impressive”。

  儿子对地图有极高的兴趣,随便一张地图可以研究半天。不到四岁时如果妈妈要出门坐地铁,就会给肚子里怀着妹妹的妈妈设计一个换车最少、上下台阶最少的纽约地铁路线图。

  儿子虽然只有一个耳朵的听力,但对音乐有超群的感觉。三四个钢琴键同时按下去,他可以准确无误地告诉你都是什么音,绝不会错。四岁时开始学钢琴,小学五年级时通过了英国皇家八级的考试。此后为了能加入学校的乐队,改练大提琴。上了大学后又对吉它来了兴趣,每天学业不管多忙也要弹上一阵。圣诞节回家度假也把心爱的吉它背回来。

  然而,在儿子童年无忧无虑的笑脸背后,我们看到的是缺陷所带来的无时不在的阴影。

  孩子无所顾忌地与小朋友一起尽情玩耍时,我们可以看到一旁的家长们互相交换的神秘眼神。有时陌生人发现了孩子的秘密,目光会投向我们,看看当爹妈的是不是也少个耳朵。

  儿子虽然听力没有障碍,但完全没有声音的方向感。有时在人群中或一个人跑进图书馆或超市的一条走道,能听见我们呼唤他的声音却不知我们在哪儿,感到无助的他这时常会哭出来。所以后来我们尽量使自己置身他视线所及的地方。

  孩子逐渐体会到他与他人的不同。有一次他回到家,一反常态地默不作声,只是看着窗外发呆。我们猜想他一定是在外面受到小朋友的奚落,自己有一肚子的不明白。

  有一次我给他买了玩具电话传呼机。我拿起一只电话话筒,要他拿另一只话筒听我说话,他发现我是把我的电话放在我习惯的左耳上,而他正缺的是左耳,于是再也不愿碰这个玩具一下。

  “Why him? Why us?”我们会抱怨老天的不公平。“Sometimes things just happen. No one is to blame.”“It could be worse.”“No one is perfect.”这些都是亲友们和我们自己用来安慰我们的话,但我们的心还是止不住流血。

  我们知道,最大的痛苦还是要由孩子自己毕生去承受。比起他的痛,我们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他的痛可以激发他奋发向上的斗志,而我们的痛只能带来深深的愧疚和无奈。

  儿子到了六岁,可以进行整形手术了。我们开始迫不及待地查访名医。我们了解到,全美国专做耳朵再造手术而且最具声誉的是远在加州的Brent大夫。当时我们的医疗保险公司是HIP。HIP在纽约有自己的系统,不接受外地和系统外的医生。HIP给我们介绍了两个在纽约的整形医生。我们走访了这两位医生,看了他们所施手术的照片,感到不太满意。这两位医生都知道Dr. Brent的大名,也都承认自己的医术不及Dr. Brent精湛。为了孩子一辈子的福祉,我们决定就是爬也要到加州去找Dr. Brent。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儿他妈背着儿子居然敲开了HIP保险公司总裁办公室的门。面对如娇嫩的花骨朵一样的孩子,倾听孩儿他妈的一番真情诉说,居然让总裁先生感动莫名,当场决定破例全额负担我们赴加州求医的全部费用,并负担儿子的往返机票。后来由于手术的费用超出他们的预料,机票一项就免了。不过这已经令我们感激不尽了。听Dr. Brent的秘书讲,来这儿做整形手术的人很少是一个子儿不掏的。很多人是全额自费。尽管如此,Dr. Brent的诊所仍然一年到头门庭若市。

  从此我们就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我们全家四次往返于美国东西两岸。其中有一次在手术前一天儿子发起高烧,错过了预定日期只好重新排队,因此白跑了一趟。

  大夫在儿子的肋骨之间取下一片软骨,刻成耳廓的样子,再从他的屁股上取一块皮肤,将软骨包起来一起移植到耳朵的地方。为了对称,还对另一侧耳朵做手术,使其更贴近脑袋。

  记得在第一次手术前,护士来把儿子推进手术室,对他说:“你一醒来就有一个新耳朵了!”儿子使劲地点点头。

  手术一完,儿子可高兴了,我们也如释重负。全家就在当地玩了几天,旧金山的缆车上、金门大桥、渔人码头、唐人街、斯坦福大学、阳光明媚的圣荷西和山景城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儿子满裹一头纱布,头侧还挂了两个接血水的小玻璃管子。但仍然向小马驹一样到处飞奔,引来行人好奇的目光和微笑:这个小家伙怎么这么可爱又这么不幸?

  整形手术的最后结果还是让我们有些失望,使我们从幻想回到现实:人造的毕竟不能与天生的媲美,再高明的医师也不可能巧夺天工。再造的耳朵只能是一个大致的模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轮廓日渐混沌。不知为何,术后出现粘连,从此耳朵就未能立起来。尽管如此,不仔细观察还是不会立刻注意到了。作为大提琴手的他,也可以以左耳面对台下听众了。

  但有些后来出现的问题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也从未听大夫讲过。由于在肋骨之间切了一块软骨,在身体发育的过程中,这一部位无法正常生长,以致胸骨的发育都受到影响,胸前塌陷了一块。儿子很少光膀子,就是在家也不肯。小时候很喜欢游泳,大了以后一次也不游了。我们没好细问他为什么。

  儿子六岁时考上了纽约的第一所音乐小学,成为这所小学的第一届新生。这所小学的开办当年还上了纽约时报的版面。一入学儿子就已有两年琴龄,自然成为同学中高不可攀的佼佼者,每周五的汇报演出中总是最后压轴的。这时他对音乐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感悟,比如他会说:“Dad, this piece is very sad.”

  为了提高他对音乐的兴趣,我们常到住家附近的曼哈顿音乐学院去听音乐。那里每周五的晚上都有免费的学生演奏会。只不过总是很晚结束,每次都需要我把睡熟的儿子背回家。有一次台上交响乐演奏得热闹,儿子在下面一直手舞足蹈。中间休息时我悄悄问他:“你将来是不是要当个大指挥家呀?”他却回答:“我在学后面那个打鼓的呢!”

  音乐小学虽然每天有专家一对一的音乐指导,但学校还是属于试验性质,对基础教学全无经验。为了儿子全面的知识培养,一年后当我们买了房子之后选择离开。我们搬进纽约郊外新家的第一件家具,是一架六尺长的斯坦威三角钢琴。

  后来儿子又学大提琴,加入中学的乐队。他所在的亨特学院附属中学是纽约最好的初中,竞争激烈的新生入学考试是每年纽约的家长们的一件大事。这里真是人才济济,会乐器的孩子一抓一大把,交响乐队就有两个。第一年时学校把选进乐队的同学单独组成一个班。在这个班里老师曾把儿子自编的钢琴曲花整堂课的时间进行讨论。

  学校的乐队每年都出国演出,最后一年他们去了匈牙利的布达佩斯,那可是西方音乐的重镇、钢琴大师李斯特的故乡。回来后儿子拿他们出访的照片给我们看,我们可以想象到蓝色的多瑙河上荡漾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奏乐声。

  儿子到十来岁时,我感到有必要直接就耳朵的问题与他严肃地深谈一次了。我们通常对儿子说中文。这一次为了他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改用英文。我对他说:对你生下来的缺陷,爸爸妈妈一直是深感负疚的,也同你一样深感无助。我们愿意倾我们所有、尽我们所能来减轻你的痛苦。我们所能给你就是加倍的爱,同时看着你一直健康快乐地长大感到欣慰。希望你即便在我们离开人世以后也能做一个正常、独立、乐观的人。比你境遇差更为不幸的人有的是,那些盲人、聋哑人、残疾人都可以有尊严、有勇气、有志向地生活。他们虽然躯体有残缺,但比起许许多多全胳膊全腿的人他们心灵更健全,生命更充实。爸爸妈妈相信你一定也行。也许上帝是公平的,补偿给你的是聪慧的大脑和具有超凡能力的另一只耳朵。身体的缺陷可能给你找配偶带来一些障碍,但也能考验真正的爱情。只要你有本事,就不愁找不到真爱。

  我的一席话把儿子说哭了。他问起耳朵与胸前和屁股上两块伤疤之间的关系,这才使我意识到这一次谈话还是晚了些。我们从未把手术的来龙去脉向儿子解释,害得他一直把疑问埋在心里。

  儿子从不主动提起耳朵的事。他从未向我们抱怨过,也从未把这件事当作任何借口。有一次他倒是自我解嘲地说:“姚明跟我一样,一个耳朵听不见。”这话已经让我们吃惊了。

  我们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发过脾气,或对我们或任何人粗声粗气地讲话。有时他不同意我们的意见,最多是保持沉默,从不反驳。我们曾担心他这样的性格再加上残疾会招致同学欺负。好在他去的都是好学校,同学们都喜欢和他交朋友。在家话不多,跟朋友们倒挺能聊的。

  有一年他的生日,有位女同学捧着一个大蛋糕送到家里来,没进门就让儿子给打发走了。事后我们责怪他为什么不让人家进来坐坐。又感动又愧疚的老爸我,第二天上班时利用午饭时间跑到街上买了个好看的感谢卡,回家后交给儿子,让他第二天送给那位女同学。几个月后,我发现那张感谢卡居然还躺在他的抽屉里。我问他怎么不送过去,答曰没有时间。我批评他:就是对陌生人对你的一点点善意都应当想着回报,更何况是你的同学!拒绝人家的好感也不能用这种方式。

  我希望那位女同学不会因此忌恨他,也许我根本就是多虑,也许人家就是想送个蛋糕而已,还是大人想得太多。年轻人直来直去,见棱见角,没有那么多含蓄圆滑。这就叫纯真或单纯吧?遗憾的是第二年的生日再没有人敲门送蛋糕了。

  不久前,我在女儿的指引下偷窥了一下儿子在facebook网站上的个人网页。一看不得了,好家伙,差点儿让老爸我满地找眼镜儿。有着一个个小人头的好友名单呼拉拉六七百之众,水葱儿般的少男少女们,五湖四海,各色人等,眼花缭乱。虽说咱也挺喜欢音乐, iTunes里面古今中外的歌曲也有一万多首,可儿子在网页上与朋友们讨论的歌手没有几个咱听说过的。

  有一次在参加儿子学校的音乐会后,我同他与一些同学一起去地铁车站回家。在路上有个同学从儿子肩上抢过大提琴替他背。回家后我问儿子:自己的东西干吗要别人给背着?儿子耸耸肩膀回答:“Well, they like me.”上了大学之后,儿子说要在网上买一把吉它。我就告诉他用信用卡自己挑把好的吧。过了些日子吉它已经弹上了,却许久不见信用卡的帐单来。儿子告诉我是他的一些中学同学听说他要买吉它,就一块凑钱替他买了一把。我问他:咱家又不缺钱,干吗要别人掏腰包?儿子还是那句话:“Well, they like me.”想必儿子对人家也够哥们儿,不然这些早已天南地北的旧日同窗还会想着他?年轻人真叫咱有点儿看不懂。儿子与朋友们打电话,无论是男是女、或亲或疏,一律先来一声:“Yo!”年轻人的人际关系也许就是这样直接干脆。

  我很喜欢林徽因的诗《你是人间四月天》,每次遇到都会再读一遍,不仅仅是被那隽永的诗句所感动。很多人相信这是写给徐志摩的爱情诗,也有人认为是写给她儿子的。我绝对赞成后一种看法。洋溢在字里行间的那一派天真属于age of innocence,是唯有在看着孩子俯在自己的胸前尽情地吮吸乳汁时才可能写出的诗句: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音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这些斑斓的意象、长短句中音乐节奏的抑扬张驰,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在今天仍然鲜活。一切都在千古不变的母爱的目光之下,和煦温暖,高屋建瓴。

  去年高中毕业后,儿子尽管SAT I 和II都考了满分,仍未被他心仪的耶鲁大学录取,这可算是他在人生路上的第一次挫折。美国大学对亚裔学生的挑剔是绝对存在的。儿子班里绝无仅有的拉丁裔同学,成绩平平,名牌大学却排着队请他去。但客观地讲,儿子和我们父母都有些大意。在参加校外公益活动方面也不算突出,也没有到非洲盖过房子什么的。另外申请大学的作文可能也不够引人注目。我曾要他把作文给我看一下,好出出主意。儿子坚持要自己弄,我也没有强求。我曾看过他写的东西,虽然文法不会错,用词也够丰富,但内容太平,力度不够。这是年轻人写作上的普遍弱点,与生活阅历也有关。仅就这方面来说,说老爸我比儿子强点还不算惭愧。

  我跟儿子说:“If there must be some setback, let it be earlier.”他下决心发奋图强,在所在的康奈尔大学如鱼得水。每学期选六、七门课,第一年下来,加上在高中时修的AP课,已经完成了60个学分,达到了总学分的一半。学校已经书面通知他可在修满学分后提前毕业。课尽管多,但GPA还是拿了4.0,只有一门课得了个 A-,正好和另一门的A+折了。儿子说那是因为缺席了一堂课。他很注意养生,睡觉总保持向右侧卧的姿势,这样正好他的坏耳朵朝上,因此那一次闹钟响了没有听见声音,耽误了上课。我们赶紧在网上为他定购了一只专为失聪者定做的称为“Bed Shaker”的闹钟。从此他就不会睡过头了。

  闹钟事件再把是否打通耳道的问题提起。小时候我们曾问过他的意见,他不情愿,我们只好作罢。现在他也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我们表示一切听从他自己的意愿。然而,手术后听力是否能恢复、恢复多少、有什么风险、会有什么后遗问题(譬如每年需要定期有医生清理耳道等)都是需要我们和他共同仔细讨论的。

  近二十年来陪伴儿子和女儿成长的日日夜夜,曾有过忧虑、气馁的时候,今后一定还会有。但在更多的日子里我们与他们共同享受收获的快乐。我们父母赋予他们生命和温暖的家,而他们又赋予我们人生的使命和意义,激励我们与他们一起不断努力,努力。我记得汪国真有几句诗是这样写的:

  让我怎样感谢你,
  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
  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家庭如同健康一样,在正常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信手拈来;但如果一旦它从你手指间悄然溜走,你才会发觉它是那样的值得你好好珍惜。

  还是在不远的几年前,每天我下班一进家门,女儿就跑过来,张开双臂跳着脚地喊:“悠悠我!悠悠我!”于是我就把双手放在她的腋下,高高地把她荡起来,让她的脚丫碰到天花板。有一次我们同一家朋友一起出游,在酒店里女儿又要我当着朋友的面做这个日常节目。只有一个男孩的这家朋友的男主人后来对他太太说:有个女儿真好啊!他太太把这话转告给我太太,我太太又转告给我。我听了莞尔一笑:别人当作幸福的事我还觉得是苦差事呢。有时我还不得不向女儿告饶:“爸爸累了,今儿就免了吧?”

  而如今我开始怀念那个“苦差事”了,怀念那些随便可以把他们抱起、为他们洗澡,拉着他们的手去公园的日子。我记得给孩子们洗头时,儿子很乖,一动不动;而女儿的脑袋就像拨楞鼓一样不好控制。今天女儿已经亭亭玉立地超过了我一米九个头的肩膀。即便是我还有力气再“悠悠”,她也肯定不情愿了。

  幸福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弥漫在你的周围,也可能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而去。所以,我们得学会以感恩的心情过好每一天,每个看似普通的日子都弥足珍惜。生活的苦味是一下子就可以尝到的,而生活的甜味则需要你用一点心智去慢慢体会、回味。这,就是我写下这篇东西的动机。

  又是一年春来晚。今年纽约特别寒冷,虽然我们门前的花坛已经绽放春意,人们仍然脱不去冬衣。小松鼠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断爬到我们葡萄架上张望。每年我们的葡萄都会被他们吃个精光,先开了紫的,留下青的,过两天就一颗不剩。今年看来这些邻居们又在拭目以待了。对于春天,我们既期待,又不那么期待。因为或早或晚,冬天和金融风暴总有过去的一天,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早晚会随风潜入夜。不是有个说法叫“活在当下”吗?

  而儿子夏天的计划已经安排好了:第一个月去法国参加暑期研修,第二个月到圣约翰大学做intern,然后提前返校做迎接新生入学的志愿者。这下我们要在夏天乘游轮去韩国和日本的计划泡汤了,欠《世界风情》坛友们的文债只好来年再还了。

  孩子们,张开你们青春的翅膀尽情地飞翔吧。展现在你们面前的是不尽的地平线。在你们洒满阳光的肩膀上,你们能感到那里也有爸爸妈妈殷切的目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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