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胡杨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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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田牛 于 2006-3-24, 23:08:31:

梦胡杨
作者:熙超

文革初期批“三家村”那阵,造反功力无远弗届,南疆也不是世外桃源,生产兵团闹腾也挺凶。所谓庙小妖风大,连我这个基层演出队队长、师“优秀演员”也受到大字报的冲击,还有人扬言要揪斗我。那天正好在铁干里克街上碰到曹团长,我拦住他诉苦,老头寻思了一下说,“操,惹不起,还躲不起?你干脆去伐木场躲几天!”我如释重负,还有点困惑,“伐木场在哪?”“你去813道班,到那后,大老白会带你去的。”
第二天大清早,我背着小行囊匆匆上路,走不久就拦下一辆去若羌的军车。尽管一路颠簸,心情还不错。中午时分,来到813道班。这是离楼兰、罗布泊最近的养路段,地处阿拉干。道班只有四个人,我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上海知青,受到的欢迎程度几乎赶上西哈努克亲王光临的待遇了。看到一位养路工专门为我爬上沙梁,在地标塔上升起一面红旗,我不禁受宠若惊,几乎掉下眼泪。我接过大碗的沙枣酒和大块的煮羊肉,来不及吃,先问,“那位贵姓白?曹团长请他带我去伐木场。”大伙都笑了,笑得挤眉弄眼的。这时门外挤进来一头老叫驴,嘴是白的,像戴着付白口罩似的。“这位就是大老白!”
大老白不负众望,凭着知途老驴的本事,负重奋进,用两个小时间将我送到了目的地。 所谓伐木场,其实是个废弃的堆木场,堆着许多大原木。紧挨着洪沟建有着一溜地窝子,有位叫阿敏的维族老乡在这里起了羊圈,大老白就是他的坐骑。只要见到道班升旗,大老白便会自觉地奔过去,替阿敏接客人。我右手贴胸、弯腰与阿敏互行见面礼,其实我维语就会一句,“牙达儿西,牙克西么(老乡,你好吗)。”曹团长早年是“英雄骑兵连”的连长,在这一带剿灭过乌斯曼土匪,他靠的就是阿敏给他做向导。阿敏对我这汉族小兄弟非常友好,他说什么,我不明白,意思我全懂。
没有什么客套话可说,打完招呼后,阿敏就亮出刀来,他管那把匕首叫“皮价克”,示意我在边上学着打下手。只见他牵过一头羊来,不知怎么一翻,羊就躺下了,他踩住羊角,很轻松地捅了一刀。我还没有看出什么道道,他已经开始很轻松地剥起羊皮来。
我与他维汉一家亲,同吃同睡同劳动了整整四个半月, 135天里面没有一天是星期天。阿敏唤羊时,嘴里老是“喏、喏”地,我就打趣地叫他“老匈奴”,他坦然接受。我属于仓皇出逃,没有带剃须刀,很快蓄了一脸大胡子,他就打趣地叫我“阿凡提”。
伐木场边上,有一片沿着塔里木河与海子(湖泊)望不到边际的原始胡杨林。胡杨外貌很奇特,不似关内那些绿得发黑,适合水墨画的那种带着媚气的树。胡杨有粗犷的树身,为了适应恶劣的环境,树叶已经革质化、枝上长毛。下半部的枝条长着画眉般的细叶,上半部的枝杆上长着杏黄、灰绿相杂的宽树叶。在沙漠,蓝天和海子的映衬下,胡杨林总给人带来明亮,舒畅和富于生命力的感觉,难怪维族人管胡杨叫“托克拉克”(美丽的树)。走到近处看,每棵胡杨都有与干旱,风沙搏击的痕迹,它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地盘,完全独立,互不侵犯。
每隔十天半个月农场会来拉一次原木,同时也带来各种新闻,诸如“秦团长调农三师当师长去了,他夫人到处打听你呢……”“贾政委受不了冲击,也想走你这条路,半道被截了回去……”。我闲来无事,便揽下牧羊人全部角色,让“老匈奴”腾出手来干别的。“老匈奴”开始每天赤条条地在水泡里收割牧草,把彼岸的草割下,在水里慢慢地推卷到这边来。晾干后的牧草囤起来就是羊群过冬的上好饲料。那些不小心被裹进草里的鱼,羊不欣赏,我倒挺喜欢吃的。大的剖开清洗后,就挂在胡杨枝上晒,做成的鱼干敲击起来能发出金属般的脆声。小的不用收拾,直接抹上细盐、胡椒、辣椒粉在炭火上烤,烤熟后味道极香,我吃得连渣都不剩。
连维族人都说我是“阿凡提”,我放羊时就得拿出点阿凡提的潇洒劲儿来,我套上“老匈奴”的皮靴,拿着他的砍刀,每天领着羊群横穿胡杨林。我根本不担心羊不跟上来,我一路用砍刀砍下胡杨枝,羊群便抢着咀嚼上面的嫩枝绿叶。待到了三面有水的河套,便由着羊群性子来,让它们自由活动,慢慢地边吃边行。它们吃到中午,怕热,就在远处的沙丘旁挤成一堆休息;等天凉快了,再慢慢地吃回来。羊群归圈时,你根本不用管,它们个个归心似箭。
蓝天,白云,海子,胡杨,羊群,还缺点啥?缺的演出队知青在一起欢歌笑语的情调。白天,我会在胡杨树荫里引吭高歌几声。看到啥,想到啥就唱啥,牧羊时来几句饱蘸深情的“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看到野鸽子就唱,“当我远远离开亲爱的故乡哈瓦那, 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黄昏收工,也能激情一段。“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我的忠实听众就是那些有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美誉的胡杨。
夜里,我会与“老匈奴”围着篝火娱乐。他双手拿着铜盆,或胸前或头顶,敲击出“手鼓”的节奏。我用瓶子装着砂砾,或左肩或右肩地晃出“沙巴音”倍斯,嘴里不停地哼着乐曲。有人说音乐没有国界,此话不假。好音乐不分民族,也没有语言的隔阂,欢快的也好, 忧郁的也好,都让人感动。一曲《阿娜尔汗》在明亮的星空下,袅绕不绝。兴起时,我俩扔下乐器跳起了《米里克玛卡》,“老匈奴”提醒我男人的手不要举过头顶,跳舞过程中两眼时时要看着舞伴,单膝下跪后起身要快,双肩抖动不能晃……。阿敏的这些教诲,使我受益多多。多年后,上海兴跳迪斯科,我技痒时露一手新疆舞,旁观者无不喝彩叫绝。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我终于被领导叫回去搞“红色海洋”了。临别时,我紧紧拥抱着“老匈奴”,感谢他对我这些天的照顾。我也没有忘记再多看一眼那片古老的胡杨林,报纸上说胡杨是第三纪上新世(6800万年)的孑遗树种,靠着自强不息,伸延至今。
有时我还会在梦里回到塔里木河畔,在胡杨林里照看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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