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音乐之中无声的力量 ·方舟子· 是音乐之中无声的力量 使我们相对无语 是那些永不消失的古老旋律 在我的眼里闪烁不已 ——拙诗《摇滚舞场》 三年前,当飞机飞离中国大地的时候,我的心情异常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激动 ,仿佛只是到一个地方去度几天假。而这个度假地,从诗歌、小说、影视中我已多 次端详过了,自觉熟悉得很。 在一个中国同事那里过了周末,我便搬进了研究生宿舍。几乎没有中国人住在 那里,因为房租贵,又禁止自己作饭。但是这时已是积雪的严冬,在全美数一数二 的巨大校园里,对于连个自行车都没有的我,交通是个大问题;而研究生宿舍的最 大好处,就是到实验室只需走几分钟。从此我就每天宿舍和实验室两点一线地来回 走动,而那一个个孤寂的夜晚,自有史籍和鲁迅著作陪伴我。我的内心,平静而安 详,是的,在风雨过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自成一统的地方隐居,让生命在培 养皿和线装书之间慢慢地消失,心满意足了。放下手中的书本,往窗外望去,是一 排排树,偶尔有车灯从树丛中闪出来,那一切,似乎离我太遥远,与我的生活毫不 相干。 这样过了三四个月,天气渐渐暖和,积雪开始消融,我也偶尔出去散散步,而 我也终于发现,在我每天晚上面对的那丛树后,有一个很大的演出厅,叫作 Wharton Center,我当时当然不知道,两年后会在那里举行最后一场的总统竞 选辩论,使它名扬全国。翻翻校报,学校的管风乐队将于周末在那里举办免费的音 乐会。在国内附庸风雅也听过几场交响乐,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不至于当场 打磕睡而已,促使我那天晚上去听音乐会的动机,也许不过是想借机参观一下这个 一流的演出厅。 在可容两千多人的音乐厅里,稀稀拉拉地坐了两百来人,大部分人已头发花白 。我找了半天,找不到第二张东方面孔,使我略感尴尬,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随时准备溜走。节目单也懒得看,那些稀奇古怪的音乐词汇也看不懂,只把它卷成 筒状,在手里把玩着。 学着别人的样,静静地听,一曲完了,也跟着别人鼓掌,一面想着,现在溜出 去合不合适? 突然我听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从不为人知的心灵深处缓缓地流出,在寂 寥的星空下凝聚,如风,吹拂过每一片麻木的土地,所有被埋葬了的苦难,在刹那 间一一呈现;如水,在卵石与冰块之间呜咽穿行,来自源头的热望,在冷却之中挣 扎,等待着,那爆发的一瞬,惊心动魄。 然后我见到一片云彩飘来,带来远方湿润清新的消息。远远地,那位美丽的公 主,坐在山坡上遥望,那匹白马没能如期而至。多少年后,她成为一座石像,冰冷 而圣洁。送葬的队伍绵绵不绝,送葬的歌声绵绵不绝。苦难之后还是苦难,最嘹亮 的一声不是震撼山河的预言,而是葬歌唱完之后无边的沉默。 魔笛响起了,时候到了,那一双双眼睛,在绝望中睁开,黑压压犹如暗夜。人 群涌来,寻找那一丝历代相传的灵光,而新点的火苗在人们杂乱的脚下成为一缕轻 烟飘散,无影无踪。枪声大作,四散的人们最后的惨叫隐隐传来。 帆扬起了。那等待在彼岸的,究竟会是什么? 而无法压抑的是永生的力量,狂风呼啸,山洪奔流,公主复苏,眼睛闪亮,火 种重生。生命,在火光之中四射,展开,弥漫,无边无际。宇宙间所有的声响,一 起迸发,所有的光亮,一起闪耀,所有的生命,一起歌唱。 然后我听到了掌声,痴痴地,无动于衷。当我举起手鼓掌的时候,一切都已沉 静下来,前面的听众转过头来,盯着我。 我发现我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我看了下节目单,刚才演奏的是瓦格纳Elsa's Procession to Cathedral 的管乐改编曲。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瓦格纳的曲子。 几天后,我搬出了研究生宿舍。几个月后,有了一套音响,开始收集瓦格纳的 CD,却始终没找到那个曲子。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我常常这么问自己。瓦 格纳的交响乐带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是却再也没有当初的那种心灵激荡了。 不时地还到Wharton Center听音乐会,但是即使是著名的俄罗斯基洛夫交响乐 团的演奏也未能让我重温那一夜的激动,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到了。 1993.11.14.凌晨。 (发表于台湾《中央日报》国际版1994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