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 经 理 ·方舟子· 汤经理是糖烟酒公司的经理。人家都说,“糖”经理管糖烟酒,名正言顺。 汤经理白白胖胖的,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双细眼总是笑眯眯的,是那种 让人一见就觉得和蔼可亲的人。汤经理说话和和气气,斯斯文文,对上司,对下属 ,对成人,对小孩,都是一个腔调。人家都说,汤经理是个好人。 汤经理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在保健医院工作。据说美人儿不能生育的多,女大 夫不能生育的也多,汤夫人既是美人,又是大夫,所以,人家都说,他们结婚十几 年了,还没有孩子,没什么奇怪的。 我们两家的交情,起源于母亲与汤经理在业务上有所关联,经常在一起开会。 慢慢地,也就有了互通有无的利益关系了。那年头,建筑材料紧张,汤经理盖新房 时,母亲给过他钢筋、水泥指标。那年头,糖烟酒也都紧张,汤经理也给过我们额 外的糖票、烟票。对这一切,父亲自然都给蒙在鼓里。母亲拿了糖票,都要警告我 不许让父亲知道,“否则你以后别想有糖吃了。”她说。父亲从不关心这等事,他 大概认为定量供应的白糖已绰绰有余了。 我很喜欢跟母亲上汤经理家去。汤经理的新房子,客厅铺着瓷砖的地板,光彩 照人。这在当时,本地除了大侨家属,难以找出第二家。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连 墙上的挂钟也是花里花俏的,我经常望着它出神。然而我喜欢上他家去,是因为他 家糖果点心不断,“糖”经理嘛。还有呢,他家有不少玩具,而且是很高级的电动 玩具。我从未想过他们既然没有孩子,要玩具干什么?我就当他是为我买的,因为 他们的确很喜欢我。据说我小时候长得人见人爱,是真心喜欢呢,还是看在父母面 子上的假意应承,早熟的孩子最清楚不过了。 我也很喜欢汤经理上我们家来。每回到我们家,他总要带上半斤奶糖或两盒蜜 饯。对这种同事、朋友间的小小的礼尚往来,父亲倒也不拒绝。汤经理带这些礼品 也不需要破费什么,随便走进一家食品店,“糖”经理要买半斤奶糖、两盒蜜饯, 谁敢收他的钱呢?难得的是他总是记着。 渐渐地我长大了,糖果、玩具也渐渐地失去了吸引力,我也就渐渐地少上汤经 理家去了。而汤经理的来访,对我也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情了,不过我还是喜 欢见到他来。 十二岁那年,我放学回家,一走进家门,就发觉气氛不对。汤经理在座,但没 见到他带糖果来。他也没象往常那样对我笑,拉我过去问长问短,而是连头都没转 过来。只听见他板着脸,缓缓地对父亲说: “要是等一会我回去,就向人家说我刚送给你三千块钱,你能有什么证据证明 你是清白无辜的?” 父亲也板着脸,一言不发。 我躲到楼上去,想听个究竟,然而汤经理却告辞了,只听见父亲反反复复地说 :“要相信政府。” 到了吃晚饭,父母谈起这件事,我才知道有一个大投机倒把分子被捕了,供出 曾经塞给汤经理三千块钱。母亲疑惑地说:“老汤不是那种人吧?”“谁知道呢, ”父亲叹口气说,“会搞清楚的。反正我已经不管刑事案了。” 过了几天,听到消息说,汤经理在家中服毒自杀。 为了要不要去参加汤经理的葬礼,父母又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由母亲出面, 因为如果父亲去参加葬礼,会让人家误以为是为汤经理平反的表示,他大概联想到 了毛泽东参加陈毅追悼会的往事了。“还没有个结论呢。”父亲说。 然而那时已不时兴“畏罪自杀”的结论了,而大家也懒得去为一个死人下结论 ,毕竟,还没有正式立案呢。 汤夫人还到我家来,但是次数越来越少。汤经理死后,我还去过他家一次,糖 果还有,但那些玩具不知道到哪去了。 199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