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的独白 ·方舟子· 一、 每天早晚,都要经过两条铁路。在枕木上沿着轨道向两旁眺望,便有了一种 感觉——叫远方。想起很小的时候,反复看过的捷克木偶片《好兵帅克》,那位 可怜的好兵,顶风冒雪沿着铁路走向前线。在幼小的心灵中,竟产生出兔死狐悲 般的悲哀,仿佛有一天我也会象他一样那么走。 那一天终于没有到来。虽然曾经跟火车打了五年交道因而恨极了火车,但毕 竟不至于靠两条腿,而且目的地明确。当我淹没在车厢里的人海,似乎从未想到 那位可怜的好兵,也忘了童年的那场梦。现在,几乎可以说永别了火车——至少 是中国式的火车,捡起的却是童年的梦幻。当我在铁道上四望,仿佛望见了帅克 那矮小的背影,听见了那不可抗拒的远方的召唤,又隐隐觉得哪天我会那么沿着 铁路走下去,去远方。 只有真正地走一遭,才会明白自童年起就缠着我的那种诱惑究竟是什么。当 我走到底,也许会发现什么也没有——连帅克的前线我也没有,因而不能算到底 ,所以只能不停地走下去。 二、 天空曾经美丽,现在却褪尽了所有的颜色,只留下了苍白。那些曾经使我激 动不已的逝去的一切究竟是什么呢?我是否会为了这遗留的苍白再次激动?或者 ,在长久的注视中,我会把这苍白也当成了美丽? 天空已不美丽,然而平静,安宁,没有了风云变幻。在这样的天空下,我不 能歌唱,即使勉强开口,也随即发现了歌声的空洞。就象一切的摇滚,不过是快 乐生活中的无病呻吟。虽然,在呻吟的背后,也有那么一丝愤怒——对平庸的愤 怒。这是一种可以自顾自怜的愤怒,我却无法学会。我所有的愤怒都只能面向我 所深爱的土地,而此刻她离我是多么遥远,以至看起来也变得可爱,让人再也愤 怒不起来。 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忍受乃至陶醉在这片苍白的天空下,并且沉默。 三、 那时候,总想把手伸出窗外,伸到墙外,去接触阳光。手里会有一团火,即 使在无风的日子里也欢跳不已。你想要传递这一把火,让它传遍每一个阳光照不 到的角落,那些被各式各样的墙隔绝的角落。但是有谁会接受这一把火?谁愿意 点燃了自己?因此你只能让这一把火在墙外,在阳光下,在不需要火的地方孤独 地燃烧,因此你不能不常常被煎熬得泪流满面。 你现在已置身墙外了,但对墙内的一切刻骨铭心。但是你现在所能做的只是 注视着手中这一把火孤独地燃烧直至熄灭。你甚至连一声“请传递这一把火”的 恳求都再也说不出口。让火在阳光下烧完,而见不到阳光的墙角依然黑暗如故。 那些窗口终于被一个个地堵上,人们再也不能伸出手来,而你也不能伸进手去。 但是你知道总有一天这座墙会被点燃,烧成灰烬。那火种,也许就在你手中。 你注视着你的手,激动不已。 1992.4. 斯巴达村 (发表于台湾《中央日报》国际版1994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