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后之二 ·方舟子· 选择了CHI-CHI这样一家墨西哥酒吧来谈诗,据说是因为即使在周末 ,它也没有摇滚乐。在这块喧嚣的土地上,倒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去处了。昏黄的 灯光下,人声噪杂,但听不到摇滚,见不到狂舞的人群,乍走进去,还以为到了 中国哪一家酒家。 这两年来,偶有乡愁,念念不忘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家酒馆酒店。尤其是 合肥中科大门口的那几家简陋的小酒店——湘皖、菜根香、校友——伴我度过了 五年大学时光。在毕业前夕那前途未卜因而只能用代代相传的法子——酒来使自 己麻木自己坚强的几个月,更是三天两头便要去光顾一回,反正总有人有借口请 客。三杯酒下肚,轻飘飘地只感到豪气干云,于是便可以歌,可以哭,也如醒, 也如醉了。想当年毛泽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定就在这样的小酒店里, 中国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也只有在这时候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那时候几个写诗的朋友也常常一起上酒馆,尤其是刚刚卖掉新出的诗刊,有 了点“公费”可以吃喝的时候。但从未想过在那里侃诗,中国文人把酒吟诗的酸 气,无论如何学不了。何况写诗的人,聚到了一块反而并不谈诗。那些高论都是 用来糊弄外人的,至于“自己人”,印象中只有一次正而八经地探讨起诗来〔当 然不在酒馆〕。对这次印象深刻是因为其结果使大家几乎各奔前程。你说能用诗 来扫大家的兴吗? 然而今晚却必须用诗下酒,而且用的还是自己的诗。呷一口margarita, 虽然绝对没有中国白酒的香醇,酸溜溜的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而现在,躲在异国 他乡一个昏暗的角落,在侍者疑惑的目光下,用周围无人能懂的语言,讲着无人 能懂的玩意儿,那滋味啊,正是margarita。 再呷一口margarita,开场白是我在中国大地上写的最后的文字,一本诗 稿的编后。当我在太阳的余晖中哆哆嗦嗦地写那篇东西时,去意已定,去向已明 ,只想清理完旧帐之后,一身轻松地翩翩而去。却不料两年之后,竟会把它翻出 来,并且不止是当做出土文物展览。许多话,两年前已说尽,现在也变不出什么 新花样。尽管环境已非,而此心依旧。那些沉淀在心灵深处的思绪,全都保留着 ,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浮现。就连几年前的一段早已忘却的恋情,此刻也在大 家的剖析下,重新困扰我。虽然早已知道自己将独自支撑起这份空虚,孤独地守 着一份天真的迷梦直到永远,但是此刻再也没有少年的骄傲了,即使此刻身处中 国酒店,也再也不会有万丈豪情,所多的是一点伤感。 实在的,我早已过了幻想的年龄,或者说不再年轻。二十五岁的生日即将来 临,我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衰老。往事从此将会包围我,不管是闪闪亮亮还是 暗淡无光。而除此之外,我还能拥有什么?而这些诗,正是我过去的生命的一部 分,它们有我的思索,我的爱恋。我可以无视当初拙劣的思索,但面对逝去的爱 恋,却再也无法象从前那样无动于衷。 再呷一口margarita,我知道我今晚无法入眠。 1992.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