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音解字 ·方舟子· 一、 有人说有些汉字是造错了,最著名的例子是“寸身”应该是“矮”,“委矢 ”才是“射”,又如“两山重叠”应是“重”,“千里”才是“出”,等等。这 些说法我们经常会在报刊上看到。那么,这些字真地造错了吗? “射”:这是个象形字,在甲骨文、金文中,是拉弓上矢的象形,原本的写 法应该是左弓右矢,由于“弓”“身”形状相似,到了篆书,已误写成左身右矢 。在篆书中“矢”“寸”近似,变成楷书时,又误成左身右寸。可见这是汉字演 变中的伪变,与造字无关,更与“寸身”的会意无关。 “矮”:这是个形声字,从矢,委声(矮的古音为“委”)。为什么从矢呢 ?因为矮者,短人也,“短”从矢,“矮”也跟着从矢。为什么“短”字从矢? 原来在远古时代,矢(箭)是量长短的工具。 “出”:这是象形字,与“山”无关,在甲骨文、金文、篆文中是两株草重 叠的象形,表示“长出”,也有的认为跟“步”类似,是一前一后两个脚步,表 示走出、前进之意。 “重”:这是形声字,从壬,东声(“重”的下半部实际上是“东”)。为 什么从壬?因为“重”的最初含义是厚,“壬”是人在土上,表示厚。   之所以会误以为某些汉字是造错了字,无非是不熟悉汉字字形的演变,需知 楷书并非汉字的原始形式,从甲骨文、金文演变到楷书,字形已发生极大的变化 ,要研究汉字造字,显然不能以楷书为凭;或者是不懂或混淆了六书,把象形字 当成会意字(如“出”“射”),或把形声字当成会意字(如“重”“矮”)。 1994、3、31 二、 散宜生说: >   现在的人说话浅露,知道 Syntax 似乎就能知道 Semantics,说完 > 了,可能还要得意一下,“我的意思都说清楚了!”其实,古人说的“意思”并 > 不是这个意思。“意”的上半“音”,有一种象形意思是锅上弥漫着蒸气。因此 > “意”字的本来意思可以理解为是心中弥散着一些不成形的、难以表述的东西。 > 这个意思清楚地保留在一句谚语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言”的上部, > 在金文里是心(heart)的象形, “言”字的意思就是把“心”(mind > )的能说清楚的部分说出来。至于心里的意思,那就要请听的人自己去意思了。 > 纪昀所说的“意”和“笔”,对应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句谚语中的“意 > ”和“言”。纪昀实际上是说:尽管这两句的笔触涂抹的是蝉,但是一读之下, > 见到的却是人。 > “意”字,《说文》说是个会意字,从音从心,意思是“心察言而知其意”。 从心好说,从音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你留心过篆刻的话,就会发现在篆文里,“ 音”和“言”两个字几乎一样,只不过“音”在口里多了一横。在先秦的金文中, 这一横还没加上,“音”和“言”实际上是一个字。在把小篆拉直写成隶楷的时 候,按“音”的写法,“言”是应该写成“上立下口”的,不知哪位汉字简化的 始作俑者大笔一挥,把两点写成了一横,让“音”“言”的兄弟关系从此不明不 白,为维护汉字纯洁反对简化字的台胞们应该算一算这笔账,从此把“言”写成 上立下口才对。不过,在造“意”这个字的时候,“音”和“言”还是兄弟,常 常搞混,所以从音从口也就是从言从口,才有“心察言”这么个解释。 好,再来看这个“言”字。散宜生说它的上部是“心”的象形,好象不对。 根据上面所说的“音”“言”相似,“言”的上部是什么不难想象,不管是甲骨 文还是金文,“言”的上部都是立下一竖,或者说“辛”少一横,实际上也是个 “辛”字,以“辛”为偏旁的字,好象都跟犯罪沾边,象“辜”“辞”(本义是 “诉讼”),这个“言”字,既然是从辛从口,它的本义,即是狱辩,以后词义 扩大,才泛指一切言论。 1994、9、21 三、 嚎说: > > 我猜想这上句黄陂话中的“mao”是“没有”的意思,原字是将有字 > 去掉月中的两横。这一字是古汉语孑遗,在广州、昆明等地还在使用。 > 如果我说得对的话,那下面那句“差一票成国语”也好解释了。    >                                 > 语言学者一般都认为闽方言、粤方言、吴方言、赣方言等南方方言比北 > 方方言包含更多的古音古字,昆明处北方方言区,但接近粤方言区,又 > 相对开发得晚,所以可能混上邻近方言的特征。黄陂话处于北方方言区 > 的包围中,开发得也不晚,却与武汉话有别,还带有古字,堪为奇观。 >                                 “无”字,在古汉语中也写作“毛”,象《后汉书·冯衍传》:“饥者毛食 ,寒者毛衣。”清人钱大昕考证说,上古无轻唇音(也就是唇齿音),“无”发 成“模”,又转为“毛”。按:“毛”的古音为“谋”([mou]),所以模 能转为毛。保留这个古音的,除了钱大昕提到的荆楚(包括黄陂),还有粤语和 闽南语。粤语读“无”为[mou],正好是“毛”的古音。闽南语读“无”为 [bo](文读为[bu]),闽南语的b都是从m鼻音退化而来的,所以从理 论上讲,[bo]也就是[mo],后者正好是闽南语“模”“毛”的读音。 “无”的今音为[u],为什么钱大昕会提到轻唇音?原来“无”在近古( 元明清)是轻唇音,读成[vu],这个发音,还保留在吴语、客家话和官话的 某些地区(成都、西安、太原)。 由此看来,“无”字的读音的演变大致如下: [mo](闽南)--[mou](广东)--[vu](客家、吴) --[u](官话) 从“无”的读音,可以印证各主要方言的古老程度。上古无轻唇音,在现代 主要方言中,只有闽方言没有轻唇音,因此闽方言被认为是最古老的汉语方言。 其它各大方言大体来源于中古,符合“切韵”系统,但闽方言有自己独特的音韵 系统,与“切韵”不符。奇怪的是,与闽南语一样古老的闽东语,“无”却读成 了[u],大概是受官话的影响。 (按:音韵学上,上古即清儒的所谓“古”,指先秦两汉;中古即清儒的所谓“ 近”,指隋唐;近古即清儒的所谓“今”,即元明清。至于魏晋南北朝和五代两 宋等民族大融合的时期,是语言变化的过渡期。) 1994、9、21 四、 嚎说: >说到「-s」的音译,确曾是秦汉时代汉语音调的一个重要问题。法国汉学家欧 >弟国Haudricourt在汉语、越南语的比较研究中发现,上古汉语的去声字与 >越南语的「问声」、「跌声」对应,而「问声」、「跌声」乃是从「-s」经由 >「-h」辅音韵尾变来的。所以他认为汉语音调中与越南语「问声」、「跌声」 >对应的去声起源于「-s」辅音韵尾。 >这一学说得到了像蒲立本Pulleyblank这样的汉学家的支持。他甚至找到了 >一些晚至六世纪的的音译地名: > 都赖 Talas > 对马 Tusima >「赖」、「对」为去声,上古乃是「-s」韵尾,因而这些译名对应极为准确。 >「-s」韵尾的这种音译有时扩大到「-x」、「-sh」韵尾,比方「髻宾」 嚎的结论是:上古的去声字乃是[-s]韵尾。其实上古有无去声都大成问 题,段玉裁提出“古无去声”,被后来的许多学者所认同。我们姑且认为上古有 去声,而且以[s]收尾,那么就跟入声字一样,有了独特的发音,与平声、上 声字有了根本的不同,就象平上与入声不能通押一样,平上与去声也不可能通押 。可是在上古,平、上、去却属于同一韵部,请看张衡的《西京赋》:   若夫翁伯、浊、质、张里之家,   击钟鼎食,连骑相过。   东京公侯,壮何能加?   此处去声“过”与平声“家”“加”押在了一起。 再看他的《东京赋》:   经途九轨,城隅九雉。   度堂以筵,度室以几。   京邑翼翼,四方所视。   汉初弗宅,故宗绪中圮。   其中韵脚“雉”“几”“圮”是上声,“视”却是去声!   由此两例,即可证明在上古时如果有去声字的话,它跟平声、上声字的韵尾 是不可能不同的。说到六世纪还有这种现象,更证明以译名为凭之不当,因为六 世纪已是隋唐,而对隋唐音学术界是较少有争议的(大家争得起劲的是上古音) ,恐怕很少有学者认为隋唐音有[s]韵尾吧?   那些认为上古有复辅音、有s或l韵尾的学者,唯一的证据是译名对照。译 名根本无法做到“极其准确”,而是很不准确,只要看看古代少数民族往往有好 几个差别不小的名称,就可以明白。两种不同的语言没有完全相同的元音、辅音 ,音译怎么可能做到极其准确?对于汉语所没有的复辅音或s、l等韵尾的音译 ,自古以来就有两种对付办法,一种是在辅音后加上单元音,让它变成独立的音 节;另外一种就是略去不译,而有的学者偏偏就对这些略去不译的部分如获至宝 ,也许再过一千年,又有什么学者根据England被译为“英格兰”而不是 “英格兰特”,American被译为“美利坚”而不是“阿美利坚”而证明 今天的汉语有d韵尾,而“美”有两个音节! 1994、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