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抛心力作诗人 ·方舟子· 中国的诗运在唐宋之后就已完结,再也没有出现那种照耀千古的群星灿烂,之 后虽然诗成了文人的标签,有才没才都要涂上一堆,一名高官死后大抵都要出本文 集,充斥期间的是所谓的诗,但这一切已与诗毫不相干,与其说是诗的荣耀,不如 说是诗的悲哀。但是真正的诗人总还是偶尔会出现的,让暗淡的文坛闪耀那么一下 ,而这样的诗人即使一生布衣、穷困潦倒,无权无势为他们的作品作广告,其诗的 寿命却要比什么文公集久远。清乾隆期间的黄景仁(字仲则)就是一位这样的诗人 ,应试不第作不成官,为了谋生四处飘零,好不容易谋到县丞小职,还没赴任就病 故,一辈子没过过官瘾,一生事业就是写诗。但他对后代诗坛的影响之大,却是他 的皇上、那位到处题诗糟蹋文物古迹、留下了几万首“诗”的风流天子所望尘莫及 的。 黄仲则的诗,苍凉激楚,多愤世嫉俗之作,与乾隆的太平盛世景象似乎很不协 调。唯物史观的评论家也许会认为这是诗人特有的敏感,已觉察到在盛世的表面下 的重重社会矛盾。但在我看来,却不过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无法被世人理解,难以沟 通而发的孤独抑郁之音,不管是什么样的时代,都是如此。 读高中的时候读郁达夫的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即是《黄景仁》,故事情节都已 忘记,引的诗中有两首却印象极深。一首是七古题李白墓,“采石江边李白坟…… ”,最后两句是“但是诗人皆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当初获悉顾城的死讯,我 还引了这两句悼念。另一首则是除夕二绝句: 千家笑语漏迟迟 忧患潜从物外知 俏立市桥人不识 一星如月看多时 年年此夕费吟呻 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 枉抛心力作诗人 一个人的孤独,也许是在最热闹的场合、别人最为快乐忘我的时候最容易感受 到的吧。我自己是在喧嚣的舞场上,坐下来看着别人那一双双一起旋转的脚的时候 ,往往突然就被孤独感抓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而许多诗也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 。清代没有舞会,一年一度的除夕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然而在“千家笑语漏迟迟 ”的日子,诗人却悄悄地从中开始感到了尘世的忧患,而年年此夜,正是他最费“ 吟呻”的时辰。于是远离热闹的人们,来到“市桥”悄然独立,仿佛人世间再无别 人,只有他自己了,猛一抬头,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一颗启明星,便把它象看月 亮那样看了又看:“一星如月看多时”。有人爱看明月,有人爱看繁星,但恐怕没 有什么人会把一颗星星看了又看看不够的吧。即使是天文学家,也未必有如此雅兴 长时间地用肉眼“观察”一颗星。然而此时此刻相看两不厌,惟有一颗星,诗人的 孤独、苦闷和希望(如果还有的话),便都体现在淡淡的一句“一星如月看多时” 中,而用当代诗人的话说,便是“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 星/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江河《星星变奏曲》)。古今诗人 的心是相通的。 而这种孤独苦闷,是难以为世人理解的,就是自己的儿女,也在一旁窃笑爸爸 偏偏在最该快乐的时候“费吟呻”,于是诗人慨叹道:“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 力作诗人!”说“吾自悔”,不过是愤慨的反话,其实是不悔,不悔到在除夕仍然 在吟呻,而“作诗人”三字,更是表明了诗人的高傲。世上能有几人,敢说自己是 在“作诗人”呢?两百年后,另有一位诗人,他不想作诗人,却想作英雄,到头来 唱着《国际歌》上了刑场。他也有了感叹,在绝命词中写道: 廿载浮沉万事空 年华似水水流东 枉抛心力作英雄 湖海栖迟芳草梦 江城辜负落花风 黄昏已近夕阳红 这位诗人就是共产党人瞿秋白,其诗词受到黄仲则的影响由此可见。一个要作 诗人,作成了,作得可以影响两百年后的诗人,“枉抛心力作诗人”不过是反语; 另一位要作英雄,却没作成,最多算是失败的英雄,“枉抛心力作英雄”却是实情 。 我想,是真诗人的还是一心一意作诗人的好,那是皇帝和高官贵族千方百计想 作也作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