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度千年时光 ·方舟子·   现代人写古体诗词,好象都喜欢自己当注释家,甚至连讲究浑成天然的词,也 会一句一句自己加上长长的解释,害怕读者领会不了“诗人”的妙句。结果自注往 往是诗词本身的几倍长,作者的意思在自注里面表达无遗。读这样的诗词省心是省 心了,却未免味如嚼蜡。没有了想象的空间,读诗还有什么意思呢?碰到这种把读 者当傻瓜的大作,我向来是毫不犹豫地跳过去的。   古人写诗词,极少自注,更少加比诗词本身长的自注。对自己的诗词怎么解释 ,是读者的事,作者尽可以不管。如果读者能够有超出作者原意的心得,也无不可 ,而且那未必就不是诗本身的成功。诗无达诂,一首好诗的意味绝对不是靠自注来 表达的。   让我们来看一首稼轩的婉约的词:       念奴娇  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  〔□:左面两个戈,右面侧刀〕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     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据说徽、钦二宗被虏北上时,曾经在东流村住过,所以历来的注家,便都说这 首词就是写的这件事,抒发的是国家仇,民族恨。以这种读法来读这首词,倒会读 得一头雾水,要怪辛弃疾怎么不学现代的“诗人”,每句都来点自注,告诉我们“ 轻别”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镜里花难折”,还要惊问“近来多少华发”。但是如 果我们就词论词,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首怀念年轻时候的情人的情诗,而且我相信 这就是作者的本意,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在里面。   为什么历来的词家不承认这一点?大概觉得如此儿女情长会影响辛弃疾作为词 界的英雄豪杰的形象吧。鲁爷说得好:“无情未必真豪杰”,稼轩是英雄,也是性 情中人,《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中,他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意中人而“ 众里寻他千百度”,可见他很多情,甚至可能比常人还多情。倘是别人,转几下头 不见了踪影就死了心,还会当真钻到人群中去找个千百回?他还有一首《南乡子· 舟中记梦》,写的就是梦见过去的情人的。   所以,最可能的是,这是他在清明时节经过东流村时,在寒冷中孤枕难眠(“ □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此的一段风流韵事,有 感而作。以这个“中心思想”来读这首词,就变得明白如话,无须什么注释了。   这段韵事,以他因故离开此地而结束:“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轻别”两字,看似平常,其实沉重无比。当时只以为是平平常常的短暂的离别 ,我或者只是回一趟老家,或者只是到外地办点事,你以酒饯行,看着我登船顺流 东去。我虽然是依依不舍,却也没怎么看重,因为太年轻,不知道人生的多变,以 为不久就能重逢。谁料得到这一去竟是永别,物是人非事事休,当我回来重温旧梦 的时候,曲岸依旧,垂杨依旧,楼阁依旧,连燕子也是从前的燕子,然而你却不在 了,为什么当时只是那么轻轻地分别?真是“当时只道是平常”!   你到哪里去了呢?听说你去了如花似锦的东边,再也没有回来。每到夜晚,路 过的人们经常能看到你对月相思,大概是想念着我吧。路人都看得到你,而我却看 不到。我的旧恨是早已随着春水向东向你流去,还没流完呢,现在往东一看,云山 层层叠叠,挡住了我企望你的视线,不由得又添新恨。恨,在文言中是憾的意思, 长恨歌就是长憾歌,并不是什么国家仇民族恨。“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 ”,比起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又深了一层,同为传 诵千古的名句。   我们以后还能相见吧?也许会吧,不过到那时我们的青春早已逝去,成了无法 摘折的镜中花;而你也会奇怪,我已经是白发三千丈了。   对这样的好词,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而苍白的,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下 去。而读着读着,就象在听一支小提琴曲,藏在心中的角落的情感,突然之间就被 调动了起来,而你本以为它们早已被你遗忘。你恍惚之间已成了千年前的作者,在 霎那间共度千年。